“话说这煦景八年,定南王易枕书起兵造反,十二万精兵攻破季椋城,眼看就要兵临昭阳关之下,而昭阳关之后便是京城,此时,文武百官竟无人能领兵与之一战,朝廷混乱,幼帝啼哭,千万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正当此时,大殿之上一人站了出来,愿请令镇守昭阳关。”黄沙漫天的戈壁,地处边城的小茶馆,说书先生正唾沫四溅地讲述着一段广为人知的故事:“只见他银甲披身,长剑悬在腰间,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竟不似凡人……”
说书先生说到此,突然,原本静心聆听的茶客中,不知是谁嗤笑出声,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讲述,那说书先生也是好脾气,停下来笑问道:“不知是我什么地方讲错了,惹得客人发笑?”
发笑的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六七,一身锦衣,非富即贵,面容清秀俊朗,星目白肤,一看就不像常年在风沙中摸打滚爬的人,身边还带着个侍女,也长得水灵灵的。
那年轻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笑容清朗,让人心生亲切之感:“没什么,只是觉得皇帝面前,应不能带武器上殿才是。”
说书先生向他一拜,也笑道:“公子说得有理,我重新讲。”
那年轻人也回礼,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重新开始讲刚才那段,年轻人却对他的故事失去了兴趣,转头看向外头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一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想不注意也难,那人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面容精致,明眉皓齿,在这个时常便吹得人一头一脸黄沙的地方,实在扎眼得很。
风裹着沙石吹得路边的枯草摇曳不止,白烬垂着眼轻抚着手下的琴弦,琴音袅袅,和着风,清冷悦耳,总是引得过路人停下脚步来倾听片刻。
抚完一曲,白烬停下来,将耳边一缕碎发拢到耳后,一抬头,却见一人蹲在他琴前不远处打量他,也不顾自己那一身锦衣染上污垢,正是那原本在茶馆中的年轻人。
白烬有些不悦。
那人见他抬头,笑眯眯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烬不语,低下头无视他,打算继续抚琴,却听那人又说:“你若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帮你混进纳木亲王的府邸,可比你在这里等着会在此路过,准备前往邱城为纳木亲王寿辰献舞的西域歌舞团要好多了。”那人笑道:“怎么样,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吧。”
白烬抬头不解看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长得好看呗。”那人嘴角挂着好看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十分轻浮。
白烬的指尖轻轻划过琴弦,只是无意义的音调,他在考虑。半晌,他淡淡道:“白烬。”
“白烬?”
“灰烬的烬。”
那人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我姓邵,刀口耳邵,单名一字洺,洺河的洺。”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一笔一划写到。
“不感兴趣。”白烬漠然道。
邵洺也不恼,依然笑眯眯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目的?”
白烬低头收拾琴:“不感兴趣。”
邵洺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我便这般无趣。”
白烬不答,背好琴便要走,刚跨出一步,又想到不知该向哪儿走,停下脚步,看邵洺。
邵洺站起身,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东西。”
白烬一顿,诚实地点点头,依旧不答话。
邵洺笑意愈深:“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说完,转身便走。
白烬落后他一步跟在他身后,往来人匆匆,不多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公子,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便走了?”正是邵洺的侍女。
“潇潇,你这不是追上来了吗。”邵洺笑道,白烬侧头看他,他似乎很喜欢笑。
潇潇无奈,她家公子这副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让她跟在身后操碎了心。
“这位是?”潇潇转头看一旁的白烬。
“白烬,刚认识的朋友。”邵洺介绍道。
“潇潇,你看,纳木亲王寿宴,我作为周朝使节随行赴宴,虽备了不少大礼,但那都是朝廷的不是。”邵洺拉过潇潇,神秘兮兮道。
潇潇不知他打的什么注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邵洺接着道:“所以我也准备了一份好礼。”邵洺抬手想拍在白烬肩上,却拍了个空,也不觉尴尬,收回手示意潇潇看向白烬:“白兄的琴技舞艺都是一绝,我知纳木亲王也是爱美人之人,一定会喜欢的。”
潇潇满是无奈:“公子,你这般胡闹,老爷知道又要生气的。”
邵洺又怎么会听:“潇潇,我已经决定了。”
“公子……”潇潇满目担忧。
“我不会跳舞。”突然,白烬冷淡出声。
邵洺转过头面向他,又是满脸笑容“剑舞你总会吧?”邵洺并指做了一个剑式,竟比得有模有样,但他不会武功,白烬一看便知。
犹豫了一下,白烬点点头。
潇潇更觉她家公子是在胡闹:“公子……”正要说什么,却被邵洺打断。
“那就好。”邵洺朗朗一笑:“走,我们去吃好吃的。”说完转身便走。
潇潇知她家公子的性子,知道他一但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只得无奈跟上,免得邵洺又一转眼便不见了。
白烬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神情淡漠。
聚仙楼,城中最好的酒楼,邵洺点了一桌好菜好酒,一边向白烬介绍道:“这家聚仙楼的饭菜虽比不上京城,但在这城中算得上不错,特别是这烧鸡,味道十分不错。潇潇你也坐下,在外面就不用管那些繁文缛节了。”说着便要为白烬夹菜,白烬也不言语,把碗一撤,邵洺夹了空。一旁的潇潇刚坐下来,看他家公子吃瘪,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邵洺翻起眼看她,把夹在筷子上的菜狠狠放在她碗中:“堵上你的嘴。”
“是,公子。”潇潇巧笑倩兮,低头扒饭。
白烬眼也不抬,自己为自己夹了菜,邵洺自觉无趣,也为自己夹了一箸,转头看到自己手边的酒壶,笑道:“这酒也不错,酒你总喝吧?”说着为白烬倒了一杯,白烬没拒绝。
邵洺杵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要不是听你说过话,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白烬视若未闻,低头吃饭,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文雅,倒不像是刀口舔血的江湖客。
吃饱了饭菜,邵洺带白烬回到暂住的宅邸,虽说不上多豪华,但也能看出不是平常人能住的。宅邸中并无他人,看来邵洺只带了潇潇一人出门。
“这房子房间少,就委屈白兄今晚和我将就一晚了。”邵洺转头面向白烬笑吟吟道。
潇潇看她家公子,没戳破他的小心思,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白烬抬眼望他,目光冷冷。
邵洺一笑,耸耸肩:“逗你玩的。”
白烬漠然收回目光。
“潇潇,带白公子去空房。”邵洺败下阵来,招呼潇潇。
潇潇颔首:“白公子请。”
白烬点点头跟在潇潇身后进了房间。
邵洺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气。
次日,一行人雇马夫离开小城,前往邱城。
自先帝起,姑墨在边域便与中原摩擦不断。前任姑墨王有一异母兄长,便是纳木亲王。纳木亲王能征善战,一度令中原退守至渡马关,这一现状直至那人西征姑墨才被打破。
顾云间,一个令天下人闻而起敬的名字,煦景八年,定南王易枕书起兵谋反,来势汹汹,率三十万精兵直指京城,太平太久的大周竟连一个能打的将军也拎不出来,有些战功的将军都远在边疆,年仅十二的小皇帝听闻连连战败的消息竟在大殿之上急得哭了出来,此时一人站了出来,他便是顾云间。
邵洺不知道那日在大殿之上他身着何衣,想来应该是官服,也不知道他那时是何表情,邵洺只知道他是一个刚刚得知父亲战死,告别师门回家奔丧,年仅弱冠的青年。
因为是家中长子,顾云间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有权面圣。听人说,那日,那人跪在殿上,请求皇帝准许他带兵抵挡叛军,那时,叛军已快兵临昭阳关之下,小皇帝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不顾那些排不上用场的大臣的非议,恩准顾云间带兵镇守昭阳关,那一战甚是凶险,但顾云间不负众望,寸步不让,守住了昭阳关,等来了援军。
此后十年间,顾云间镇压易枕书的叛军,收回西域诸城,为周朝的太平立下汗马功劳。直到两年前,顾云间奉命与北越一战,顾云间惨败,生死不明,有人说,他死了。
而姑墨便是在被顾云间击败后,与周朝签下了协议,永世和平,这才有了如今繁荣的西域边境。
纳木亲王自与顾云间战败称降后便镇守在与周朝边境相邻的邱城,而邵洺此行的目的便是随大周使臣钱大人一同赴纳木亲王的寿宴。
传言纳木此人生性多疑,为人谨慎,自与中原交好后便不多在人前露面,若要说唯一的弱点,那便是好色,纳木喜好收集各色美人在自己的住所,供自己玩赏。
路上,三人共处同一马车内,白烬抱着琴闭目养神,邵洺则盯着他的脸一个劲看,当事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无所知觉,倒是看得旁观者心里发毛。
潇潇看她家公子盯着人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你老盯着白公子看干嘛?”
“他好看啊。”某人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潇潇无语问天,末了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还是有点道理。
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邱城,此时天色已暗,月压枝头,马车在邱城的行馆门口停下,白烬也终于肯睁开眼,正准备下车,却被邵洺拦住:“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去纳木的王府吧。”
白烬不解看他,面上的神情似在说有何不可。
邵洺笑吟吟道:“我为你打扮一下。”
潇潇也好奇她家公子又憋了什么坏主意凑过来,却见邵洺从怀里抽出一条四指来宽的白绫轻轻蒙在白烬眼上“这样看起来可爱多了。”
白烬皱眉,想拉下白绫,却被邵洺握住手腕,只听邵洺幽然道:“人啊,总是愈看不到愈发爱自己幻想,纳木亲王爱美人,你这样,更加能引起纳木亲王的注意,也更有机会接近他。”
白烬不言,挣脱邵洺的钳制默默放下了手。
潇潇不懂就问:“白公子为什么要接近纳木亲王?”
邵洺回头,曲指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潇潇的头顶:“多话。”
潇潇揉着脑袋闭了嘴。
目不能视,白烬下意识去摸身边之物确定自己的位置,却摸到一只干燥温暖的手,白烬抽手,那手的主人及时握住,没让他抽开。
“从现在起,我叫你……阿烬可好?”手的主人言笑晏晏道:“至于身份,是我新进的男宠,如何?”
白烬按下心中的抗拒,他明白城中必有纳木的耳目,下了这马车便是戏的开始。
潇潇虽不知道他俩打的什么主意,但她常年跟在邵洺身边,知道轻重,心里默默记下邵洺的话,当先打开车门下了马车,在一旁侍立。
邵洺牵着白烬的手随后出来,经过马车的门时轻轻将手压在白烬脑后,示意他低头:“小心门框。”白烬顺从地低头,由着他牵着自己。
下马车时,因为还不习惯目盲,虽有邵洺在一旁提示,白烬还是脚下一空,邵洺站在车下顺势一把抱住他,白烬全身一僵,又不好挣扎,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邵洺的男侍,只得任由他摆布自己。
“阿烬真是不小心。”邵洺柔声笑道,满目温情,搂着白烬站稳,在别人眼中就是富家公子和他温顺的男侍,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周朝使节暂住的行馆门口,早有人等候邵洺的到来,简单寒暄几句,侍卫引几人进入,刚踏进门槛便有人迎面走来,正是此行负责奉圣命赐寿礼的使臣钱大人。
钱大人在礼部任职多年,年过半百,与邵丞相交情匪浅,也算是看着邵洺长大的,熟知这小子不安分的个性,这次出使姑墨本来是没邵洺什么事的,可皇上亲自开的口要邵洺多历练历练,钱大人再怎么不乐意也只得带上这个小兔崽子,结果出发时收到一封邵洺的亲笔留书,自言先走一步,邱城再会,钱大人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到了邱城却发现邵洺轻车简装竟然比他的大队人马到得还晚,如今正好是兴师问罪之时!
见钱大人来势汹汹,邵洺泰然自若,快速交代完事宜,让潇潇带白烬先走一步,自己则直面迎上钱大人的黑云压城,快走几步乖巧行礼道了声叔叔好。
趁邵洺拦住钱大人,潇潇默默在心底让自家公子自求多福,自己拉了白烬一溜小跑逃离风雨,不忘拉上刚才接待的侍卫带自己前往留好的小院安置行李。
片刻之后,邵洺才慢慢渡来,笑着和正准备离开的侍卫道谢,侍卫不敢怠慢,好好回了礼,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自打潇潇带他坐下后便一直静默无声的白衣美人,若不是自己悄悄打量过确实是活生生的,侍卫都要以为这怕是人偶成了精。
目送侍卫离开,邵洺顺手掩上门,终于避开他人的目光,白烬总算可以摘下眼前的白绫。
“不要随便动手动脚。”白烬冷冷道。
邵洺一脸无辜:“我只是怕你摔了。”
白烬垂下眼,不再说话,但看得出冷漠。
邵洺笑笑:“三日后便是纳木亲王的寿宴,你可想好了对策?”
白烬漠然道:“与你无关。”
邵洺无奈叹气:“怎么会与我无关,阿烬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白烬说不过他,索性不答。
“不过……”邵洺笑道,目光却沉沉如暮“既然你要我带你接近纳木,你就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烬抬眼看他。
潇潇知趣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两人谈判。
“第一。”邵洺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你要在纳木的寿宴上献艺。”
“第二。”邵洺伸出第二个手指“在宴会之上,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
白烬沉默,似在犹豫。
“我就这两个条件,若白公子不答应,大可另寻他法,我绝不阻碍,也不会告发白公子。”邵洺依旧笑着,只是没了日常那般和风细雨。
“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白烬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邵洺的笑容愈发灿烂:“一是为了有趣,二是,你的确长得很好看,对于美人,我总愿意帮衬一二。”
白烬在心底斟酌他提出的条件,对邵洺的身份他心中已有底,若是以他为媒介接近纳木亲王,对于他的目的来说,应当十分有利。
白烬不说话,邵洺也不急,悠悠地玩着桌上的茶杯。
“想好了吗?”半晌,邵洺抬眼问道。
“好。”白烬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不愿多说话。
邵洺笑得眉眼弯弯,高声呼唤潇潇:“潇潇。”
潇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什么事啊公子。”
“把我那件压箱底的衣服送去改一改,给阿烬宴席上穿。”邵洺吩咐道。
潇潇无辜道:“公子,你压箱底的衣服太多了,指的哪件啊?”
邵洺翻了翻眼皮:“白色那件,阿烬还是穿白色好看。”
“诶。”潇潇疾步离去。
看潇潇急匆匆去忙碌吩咐下的事情,邵洺转头看向白烬:“阿烬,你会剑舞吧,可否舞于我一看?”
白烬没说话,拿过琴,叩开琴中暗格,抽出一把银色长剑来,走入院中。院中原本的人早已被潇潇驱散,如今整个小院只剩下他们两人。
月色如水,倾泻大地,月光如纱,缥缈动人。白烬一身白衣持剑而立,竟似飞天入世,一招一式,似飞雪又似流云,邵洺不自觉看得出神,片刻又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一声,随即又收敛了神色,露出往常的微笑。
“真好看。”邵洺眉眼弯弯。
白烬垂着眼,神情漠然。
“宴席之上你便献这支剑舞吧。”
白烬不答,似是默认。
“这支剑舞是谁教你的?”沉默片刻,邵洺冷不丁发问。
白烬没有抬头,声音淡然:“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