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已经接近精神崩溃的张天意扯着虚浮的步子勉强走回下午翻进来的那处围墙时,双手双脚已经完全虚脱地使不上力气。看了眼腕表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博物馆的保安大爷每晚最后一次例行检查马上就开始了,眼下实在没劲也得爬回外面的世界去。她咬咬牙,双手抓住墙顶,酝酿着发力的时机时,一双手轻松地把她拉过了墙,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墙外的人行步道上稳稳地站定了。
“怎么你……”刚刚难以自控地嘶吼过的张天意嗓子还有点嘶哑,一开口简直难听得自己都难为情,她半是惊讶半是羞赧地看着坐在墙上一脸悠闲的家伙,“子虚不是说你……”
“晚上好,天意果然指引我在这里见到你啊,我的大小姐。”
邹京墨放下卫衣开衫的兜帽,露出毛茸茸的蓬松短发和总是带着狡黠微笑的小脸,那几乎成了个人特色的星座一样的雀斑和亮晶晶的红色双眼,偏暖色调的路灯光把她本就颜色偏浅的头发照成熠熠生辉的金黄色,像是人造太阳。她气定神闲地晃荡着悬空的两条腿,镭射材质的篮球鞋鞋面折射出明媚梦幻的泡影……不,她以这种姿态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是泡影没错。
——所以说你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还一副悠悠闲闲看我笑话的样子!可是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一副守口如瓶滴水不漏的样子吗?
震惊和无语在内心交织,但张天意还是下意识礼貌性地回应:“……呃,晚上好,阿京。”
邹京墨轻盈地跳下围墙,捡起刚刚张天意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哇哦,这是什么?工兵铲吗?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当武器也太帅了吧,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大小姐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啊。不过,看在我这么关心你的份上,工兵铲就当做定情信物给我可以吗大小姐?”
不容天意回答,邹京墨已经熟练地把工兵铲折叠起来,一边试图塞进斜挎包里一边说:“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说你很奇怪我会出现在这里吗?最奇怪的明明是那个叫子虚的家伙吧,今天下午还特意上墨家侦探事务所的门儿来告诉我突然改时间,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我偷偷跟过来了。果然,这家伙看来存心想把我和天意小姐你分开,不是吗?一定是觉得我们俩联手的话太强了,他一个人肯定觉得难以对付吧是不是?”
“……那还真是,有劳你费心了。”张天意已经没什么力气和她说相声。
“咦?大小姐你怎么一副瓮声瓮气的样子?啊,难道说,你因为我没及时把你从子虚那家伙手里救出来而对我因爱生恨?那可太遗憾了……”
“爱我不知道有没有,你再多嘴下去,我真的会恨你。”
“啊,真遗憾。不过你恨我我能理解,毕竟你很烦我总是吊着你胃口,一点儿情报都不给你透露的样子,是不是?”
邹京墨明明平时看着太过精明而满嘴跑火车,因此反倒让外人觉得轻浮和不靠谱,但看透人心这方面总是能一语中的、切中肯綮。张天意一时语塞,须臾才尽量让自己诚恳地说出一句话:“抱歉,我没有讨厌你,阿京。只是我现在对我的生活挺满意的,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也没什么必要,人生不全是必答题不是么。”
邹京墨也许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随即一边笑一边说:“不愧是不当真正的大小姐也很了不起的大小姐,说话真是滴水不漏,能把‘爱讲不讲’这种话说得这么漂亮……说真的,大小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明明你自己说话也滴水不漏好不好!直白的大实话后面接上这种表白一样的发言,怎么能让人忍心对你阴阳怪气啊!
张天意心累地叹口气,清了清嗓子:“我说,你为什么,总在……想着接近我呢?”
和煦的晚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扬起两人的鬓发。
“那可能是因为,我很寂寞吧。”
话是这么说,但邹京墨以完全看不出孤独的悠然语调,缓缓继续道:“人类这种群居生物,总摆脱不了向外界寻求认同感的渴望。你看1977年NASA发射的旅行者号,里面搭载了一张叫‘地球之声’的纯金材质唱片:半部人类文明史和地球史都被凝固在这张即将亘古留存的请柬里,被人类朝着未知的茫茫宇宙发射出去。这不仅代表着人类对星空里未知生物的渴望,更是人类最深刻难根除的孤独感的某种外显,所以才这么郑重,又自恋。——至于我这样的人,我孤身一人长大,连在人类之间都找不到同伴和认同感,身为津海能为雷克雅未克生命所用的唯二的‘天选者’,看到另外一位同样孤独一人,并且和我一样似乎身怀什么秘密的古怪少女也就是大小姐您,想去亲近她、和她当朋友什么的,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愧是继承了两位物理科学家聪明才智的女儿,交朋友之类的小事怎么会扯到宇宙探索上面去啊?并且,虽然说想要交朋友这件事很正常啦,但这番话把王蜀生和哥舒云那两位忠心耿耿的小跟班放在什么位置了?
“啊,当然,这只是第一个原因。至于第二个原因嘛——”
邹京墨歪着头,微微侧过脸,晚风吹起她在夜色下呈现出淡金色的短发,整个人被温润但过于明亮的光线笼罩,让天意看不见她的微表情变化。
“你的监护人兼姐姐张天娇警官是仁爱分局刑警支队的分队长,因此和你搞好关系,也可以接近你姐姐的那位朋友兼助手,不是吗?”
邹京墨时而防御力全开时而过于坦率干脆,张天意一时间被这番过于跳跃性的发言震得几乎愣怔在了原地。她盯着邹京墨毛茸茸的短发,试图从亮闪闪的发丝后面看清楚邹京墨究竟是什么表情:“那,你现在是……总算承认了?所以说,之前我的猜想没有问题,邹决明那家伙就是你的亲生哥哥——”
“哎呀,真是的!事到如今,还在纠结你的推理有没有问题吗?我承不承认这回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邹京墨高声打断张天意的追问,歪歪头,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在这一点上,大小姐你还真是比我想的还要……死脑筋啊。不知道算是巧还是不巧,我喜欢的人、想要接近的人,总是我最讨厌的、死脑筋的人。”
张天意被她语气的转换吓得乖乖闭嘴,听着邹京墨清澈但突然变得低沉起来的音色在夜风中孤零零地飘荡着:“不过死脑筋也没什么的,我命里可能就是和死脑筋的人八字相合,何况我有些时候比你还死脑筋,尤其是在很多根本不能死脑筋的时刻。‘再也不要见到你’这种话也太绝情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要知道,谎言这种东西说一百遍也会成为真理,何况,我最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根本不是什么谎言。”
“我从六岁就知道,就算是小孩子也必须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童言无忌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所以,一开始我就是认真的,后来则是赌气,再后来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事实,成了真理,成了不堪回首,成了无法回溯。这不是天意或命运,这分明是**。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大小姐?”
“……所以,现在看来,可能只有回到过去,不管是救下父母也好,还是别说那些话也好……才能改变现在的一切吧。”
“回到过去”这个短语让一直专心聆听的张天意眼瞳微微一缩——这难道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子虚所说的,阿京的“计划”么?的确,比起自己,邹京墨不仅能为“梦河”提供能量,她甚至是完美的被试。还不等张天意试图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两人旁边,煞风景地打了双闪灯。
邹京墨拢了拢鬓发,露出和往常一样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好啦,时间不早了,大小姐,改天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聊。你看看,你小男朋友都来接你回去了。”
出租车车窗摇下,好死不死露出的偏偏是霍圣华那张一脸无辜又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着的脸。像是看出张天意脸上的惊诧一般,霍圣华连忙自辩道:“对不起张张,那个,其实,是我让阿京同学告诉我来这个地方的,我只是不太放心你所以想跟着她过来看看……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赶紧上车回家休息吧,要不然姐姐她会担心的。”
“圣华同学可是一直很关心你啊,今天可是求了我一路。”邹京墨故意阴阳怪气地说。
霍圣华脸瞬间红透成烂熟的洋柿子,好在张天意已经拉开车门,熟悉的冷漠回到了她的脸上:“感谢阿京你的好意,如果你一直都像今晚这么坦诚就再好不过了,有机会回见。另外——”
“——虽然我不太喜欢对别人说教什么的,但是我还是想说一下。以我短暂的人生经验,世界上最大的真理,就是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理。”张天意低声说,“没有真理,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如果你今晚说的都是真的,那些都是你的愿望,那么,我会全力帮你。”
邹京墨和霍圣华同时愣了一下,但显然,两人惊到的侧重点有所不同——邹京墨的嘴角又出现了嘲讽的微笑,微笑变成大笑,大笑越来越放肆。但张天意已经拉上了车门,出租车头也不回地朝着东边北关区的方向开走了,把笑出眼泪的邹京墨独自留在原地。
*
车内始终萦绕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低气压,霍圣华和张天意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天意知道自己的沉默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心虚。
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在读高中时暗恋隔壁理科班男生,这件事霍圣华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自己一起上学以及……因为自己卷入奇怪的事件里而担惊受怕。甚至今天来参加子虚的训练,对张天娇使用的由头也是“圣华约我去大悦城看展顺便吃个晚饭”这样无懈可击的理由。
她可以欺骗所有人,除了霍圣华——这个单纯的、不该沾染这些事的普通男生。虽然事先霍圣华对自己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他是不会主动问的。但现在亲眼见到她狼狈的模样,没可能不担忧。
果然,出租车驶入张天意家所在的胡同里时,霍圣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张张,你真的还要去做刚刚那种训练吗?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叫子虚的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天意酝酿好的抱歉全部噎在喉头。半晌,车子缓缓停在家楼下时,她才有勇气借着刹车的开门的杂声低声说道:“……没办法,我这种人就是自以为了不起,就是爱多管闲事。如果子虚的实验能成功的话……他们俩就不会走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吧。”
霍圣华似懂非懂地眨了一下眼睛,刚伸出去准备帮忙开门的双手慢慢收了回来,放回膝头,缓缓攥成拳头。看着少女孤独地离去的背影,霍圣华心里某团模糊的东西,也慢慢地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