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色 第15章 设宴

周朝新都，宁阳行宫。

这里是曾经供于周朝皇室游玩的行宫，虽是精巧，却远远比不上京都皇宫的恢弘富丽。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了，哗啦啦地砸在朱红的屋檐边，最终汇聚成小溪般冲刷下来。整个天空黑压压的一片，炸响的惊雷吞没了宫人们惊惶的声音。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和国师议事......”

十几名太监宫女匆匆追着，他们拼命想拦，却又不敢拦，于是最终只能跪在女人前行的道路前。

“皇后娘娘，陛下有令，谁都不能......”

“让开——！”

一道厉声呵斥下，拦路的太监被几个老嬷嬷一把拉开，硬生生劈开了条畅通的路。紧接着一位华服雍容的女人便从中间直直大步闯向殿门，急促的步伐下她发间的步摇一如此刻坠落的骤雨般凛凛作响。

这下谁也拦不住了，因为这位皇后娘娘已经无视天子命令直接闯了进去。

这般吵嚷的声音殿内自然都听见了。正在与国师商谈的周帝不得不停下，他阴沉着脸回头，下一秒便看见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臣妾见过陛下。”

女人一身华美凤袍，眉眼艳丽，只是此刻过分焦灼阴沉的神色生生折损了她的三分美丽。周帝的眼神定格在皇后身上，抬手冷声道，

“国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是。”

白衣道人微微颔首行礼，又转身对不远处的皇后俯身行礼后才转身离去。

“陛下！”

眼见这那道士离开，沈轻月的耐心终于告罄，她疾步上前，语气急切，

“陛下，臣妾听闻您有意让昭宁嫁去北齐？”

周帝的眉头愈发拧紧，却没有正面回应，

“皇后抗命闯宫，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

沈轻月手指一颤，下一秒便红着眼眶跪在了皇帝膝边。不过她并不是因为被皇帝斥责而感到害怕，而是周帝没有否认的答案就已经坐实了这件事。

“陛下，臣妾表兄为国捐躯，二十万将士尸骨未寒，我们怎能现在屈服于齐人，还要把姝儿嫁去北齐？！”

周帝猛地起身，将桌上的砚台摔得粉碎：

“妇人愚见！你也知那二十万大军成了冤魂，如今我们哪里还有余力去抵挡齐军？昭宁是大周公主，如今大周有难，她自该肩负其责。”

皇后不躲不闪，只是含泪恳求，

“臣妾是妇人，可妇人就这么一个孩子。二十万将士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可怜的姝儿又能奈何？”

她说着到这里，便缓和了语气，

“陛下尚在潜龙之际，臣妾便嫁给了您，曾育三子，可各个都没能留住，如今只有一个姝儿好好长大。臣妾只有一个孩儿了，请陛下看在臣妾与您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把姝儿留在臣妾身边......”

“.......”

周帝嘴唇嗫动，似乎被打动了几分，但很快他的神色便又冷凝起来，

“昭宁也是朕的孩儿，朕自然心疼。当年皇姐为了大周嫁去北齐，使得两国二十年再无战事，若不是北齐如今奸宦当道......罢了。如今皇姐病重却尚有余力，昭宁尽早过去还能受些荫蔽。”

皇后不甘，她攥着男人的衣袖，哀哀乞求，

“若是非要有一位公主嫁去北齐以求两国和平，臣妾可以将收一位臣子之女为义女，再......”

“住口！”

周帝猛地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怎么朕的皇姐长公主嫁得，怎么她就嫁不得？！”

“陛下......”

皇后还想再说，可这是周帝已经不想听了，他冷硬挥袖，一锤定音：

“此乃国事，再无商量的余地！”

“.......”

一盏茶的时间后，皇后失魂落魄地从殿内走了出来。守在门口的姑姑立刻上前扶住她，神色焦灼忧虑至极，

“娘娘.....？”

沈轻月闭上通红的双眼，摆了摆手。她披荆斩棘般匆匆而来，如今却是在宫女的服侍下颤颤巍巍离去。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我的姝儿去做两国博弈之间的牺牲品，为大周的苟延残喘争取时间。就像当年的长公主那样......”

皇后缓步走在大雨间的廊道中，惨笑，

“可长公主与那小皇帝并非亲生母子，更何况如今的小皇帝不过是阉人手里的一个懵懂稚子，哪里比得上当年的北齐先帝？便是姝儿真的坐上那北齐皇后之位，最后还不是在那深宫中战战兢兢任人鱼肉......”

搀扶皇后的崔西姑姑面露不忍，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疾步匆匆而来，猛地扑倒在皇后面前，惊慌失措道，

“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公主殿下她闹着要......要自戕。”

“什么？！”

·

砰！

公主寝宫内，精美的瓷器在地面摔得粉碎。

“我不嫁——！”

周敏姝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正拿着半块破碎的瓷片抵在手腕上。与平时浓妆艳抹的打扮不同，少女面色素净，不曾涂抹半点粉霜，眉眼间依稀能看得出与周幼清有三分相似。只是此刻她眼圈发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说了，我死也不嫁！”

来教习齐国礼仪的嬷嬷们吓得脸色惨白，旁边一众宫女太监更是瑟瑟发抖。可谁也不敢冒然上前，生怕这位小祖宗弄伤了自己。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道高昂的声音——

“皇后娘娘到！”

“周敏姝！”

皇后严厉的嗓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吓得少女一惊，不过紧接着她看清来人后，便丢了手里的碎瓷片，大哭着奔向了母亲。

“母后！母后！他们说要让姝儿嫁去北齐，嫁给杀舅父的仇人......”

周敏姝抱着皇后大哭。

有眼色的崔西姑姑立刻让屋内的所有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此刻的皇后心疼不已，她将女儿拥入怀中，轻声安慰道，

“姝儿莫怕，母后定会为你周旋，绝不让你嫁去北齐。”

“明明父皇已经让人挖掘长江，齐人绝不可能打过来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昭宁嫁过去？北齐小皇帝今年才十三，不过是个宦官手里的傀儡，女儿嫁过去可怎么活啊......”

周敏姝虽然骄纵，但却不傻。她知道其中利害，否则便不会在自己寝宫里面闹，而是闹到皇帝面前去了。但这样闹一闹的话，本就把女儿当做眼珠子的皇后自然就更心疼女儿了。

“母后，姑母不是北齐太后吗，怎么反倒让人来打我们大周？她不是已经嫁过去了吗，为什么还要昭宁也去？”

皇后抱着女儿，红着眼圈哄着。直至入夜外面的雨都停歇，沈轻月才把女儿哄睡着。她深感心力交瘁，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走出来。就在这时崔西姑姑忽然快步过来，俯身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

“什么？！你说周......”

皇后眼睛睁大，惊愕，暗恨，最终涌上几分喜悦。她咽下了后面的话，用眼神询问崔西。

——此事可当真？

崔西姑姑点点头。

“消息传回说有人假借昭宁公主身份讨好那北齐奸宦薛烬生，前些日子还......整夜共处一室，只是目前尚且还不确定齐人身份，只是有人听见那假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名唤晨露。”

“晨露？”

皇后记得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名字在宫女中并不出众，但周幼清身边只有一个宫女，只有这一个愿意不离不弃跟着他的。甚至那个叫晨露的小宫女还曾顶撞过周敏姝。让这位小公主念叨了好一阵子，说若不是当时崔西姑姑拦着，她非抽死那丫头不可。

“命可真大。”

沈轻月嗤笑了一声。

“不过胆子倒是也大。”

只是她冷静下来又想了想，觉得此事太过荒谬，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般谎言太易拆穿，至少沈轻月觉得若真是周幼清男扮女装，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尤其是那个假扮她姝儿的人还去讨好了一个阉人。

事情涉及到周敏姝，皇后半点不敢大意，她思忖片刻接着沉声吩咐道：“命人细查，先确定那人的身份。”

崔西低头恭敬应下：“是。”

“若......那人不是周幼清，”

皇后眸色沉沉，

“便让人寻寻他的踪迹，是生是死本宫要个准信。”

·

“你这小药童，嘴巴里到底有没有个准信儿？”

晨露双手叉腰，正在殿门口凶巴巴训人，

“小顾太医说的到底是煎几个时辰？”

“小......小的记得就是两个时辰。”

药童忍冬磕磕巴巴说着，他觉得这个大宫女好凶，简直比那些嬷嬷还要凶。

“可你明明上次说的是两个半时辰。”

晨露在一切关于周幼清的事情上都很较真，尤其是汤药这方面。最终小药童不得不跑回太医局一趟才确认了原因：是因为药材剂量稍作了些许调整，煎药的时间才变了。

晨露放下了心，但又忍不住多念叨几句，

“这点分内事都做不好，怪不得小顾太医嫌弃你。”

前几次顾执来都是这个小药童帮着背箱子，不过后面便不曾见着了，晨露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这小药童犯了错所以小顾太医便不让他跟在身边了。

“我.....我以后一定做好的。”

忍冬方才被晨露说了许久都没哭，一提小顾太医，眼睛唰地就红了。他把药包往晨露怀里一塞，抹了一把眼睛，扭头跑了。

“咦？哭了？”

晨露觉得新奇又好笑，

“这小孩儿，心眼芝麻点儿大呢。”

她嘟囔几句，便提着药包转身进了后院儿的小厨房。

这几日晨露过得舒服极了，自那天从宣政殿回来之后，薛烬生就没再要见小殿下，甚至都不曾在宫中露面。

现在栖梧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各个尽心尽力，吃穿用度一律按照公主的规格来。像以前他们那种缺衣少食受人白眼的日子简直影子都见不着了。

若不是周幼清天天一副昭宁公主的打扮，晨露都觉得这一切就跟她曾经夜里做过的美梦似的。

“殿下，今日午膳......”

晨露话还没说完，一进来便见周幼清正踩着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条白绫，似是打算往房梁上悬。

嗡！

小宫女脑子一懵，下一秒就立刻尖叫着冲了过来。

“殿下——！！！”

周幼清被她这一喊，惊得身形一颤，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晨露死死抱住了腿。

“殿下！小殿下呜呜呜......您千万别想不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呜呜呜......”

晨露急得大哭。而且她力气也极大，比那些普通的小宫女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此刻死死抱着周幼清的腿，竟让他半分都动不得。

“小殿下，您要是死了就吃不到红烧肘子，炙羊肉，粉蒸排骨了，地府哪有人间好，怕是什么好吃都没有，您下去了可怎么活啊......”

周幼清酷爱荤腥，尤其喜欢辣口菜肴。晨露说的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只是一是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自然吃不到这些。其次便是他胃不好，吃多了这些总不好消化。

但馋还是馋的。

周幼清：“......晨露姐姐，你先放开。”

他都听饿了。

“奴婢不！”

晨露咬着牙，一副决意要抗争到底的坚定模样。

“奴婢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寻短见的！”

并没有寻短见的周幼清：“.......”

他沉默片刻，无奈扶额，

“我没有寻短见，我只是在找猫。”

“......猫？”

晨露呆滞。

下一秒，房梁上便紧接着响起了一声猫叫。

“喵~”

——是很熟悉的叫声。

晨露抬头，跟蹲在房梁上的那只白色狮猫对上了眼。

“啊！那不是昭......殿下的猫吗？”

晨露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忘记这只白色的长毛狮猫了，因为这边是昭宁公主养的那只猫。后来那位小公主腻了，不知情的晨露去给捡回来养，结果小家伙出去乱跑，害得她差点被寻来的昭宁打死。

后来还是小殿下替她挨了一鞭子，那疤现在都还在小殿下膝盖上呢。

晨露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不过她这心情一复杂，就下意识松了手。猝不及防之下，周幼清忽然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面倒去。

“晨......”

周幼清已经潜意识准备好了即将摔在地上的疼痛，不过下一秒他忽然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一戳，原本向后倾倒的身体顿时稳住了。

“怎么，公主殿下这是上吊不成，打算摔死自己？”

一道嘶哑而熟悉的嗓音从后面传来。

周幼清一怔，瞬间凭借声音认出了身后之人。因为他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是嘶哑到这种地步的。

“赵守恩？”

他看着眼前的紫衣少年，目光不受克制地落到对方手里的一尾翻白眼的鲤鱼上。

——这说明对方刚才很可能是拿鱼头戳的他。

小皇子立刻反手在后背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些湿润又有些黏糊糊的触感。

周幼清：“......”

好恶心。

“咦，这么久不见，公主殿下竟然还记得我？”

赵守恩显得很惊奇，但似乎也很高兴。

周幼清扶着晨露的手臂，不太自然地从凳子上下来。他的余光不经意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宫女们。即便他们已经习惯于在这里住下，但晨露还是不曾让任何人进入内殿伺候。因而真正能近周幼清身边的人，都只有晨露一人。

不过赵守恩不一样，他进入内殿简直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外面的宫女太监谁都不敢拦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再次提醒了周幼清一个事实——

他如今不过只是别人豢养在精美樊笼中的宠物罢了。

周幼清抿紧唇线，目光在少年手上的那尾锦鲤上停留片刻。那鱼很大，颜色也甚为艳丽。可周帝不喜欢鱼，所以这么大的锦鲤大概不是皇宫里养的。

那会是哪里的？

周幼清的脑海中过了一遍京中权贵的宅院，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淡，

“守恩公公来此，有何贵干？”

赵守恩咧嘴一笑，提着手里的鲤鱼晃了晃，

“哦，干爹的猫丢了，有人说看见往公主殿下这儿跑了，所以奴才来找找看。”

“薛......千岁的猫？”

周幼清不免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他下意识望了一下头上的房梁，却发现本该蹲守在那里的白色狮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对，不过那猫野得很，得有食才出来呢。”

说着，赵守恩把手里的锦鲤提起来给周幼清看了看，上面鱼肚的位置有几条新鲜的爪印。但周幼清可不觉得对方跑这么一趟只是为了来抓猫的。

“守恩公公也看见了，猫跑掉了。”

“跑掉了？”

赵守恩似是不经意地往房梁上瞥了一眼，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眼而已，他很快收回了视线。

“即使如此，那奴才只能再去别地儿寻摸寻摸了。”

赵守恩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该办的事情似的，他懊恼般拍了一下脑袋，

“哦对了，公主殿下。”

他没转身，只是懒洋洋微微侧了一点头过来，

“今晚干爹设宴，请了不少周人，公主殿下若是有兴趣，可来见见。”

“......”

少年眼睫一颤。

周人？

“好，我定会来的。”

小公主露出笑，没有什么犹豫便直接答应了。

“......”

赵守恩似是没想到周幼清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他面色一怔，紧接着便咧开一个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来，竟是有几分稚气。

“唔，好。那奴才等您。”

说罢，他便提着那条翻白眼的锦鲤很欢快地走了。

周幼清注视着他一路走出宫门，若是只看赵守恩的背影，还当他是哪家顽皮少年郎，可实际上那人早就是薛烬生手里的一把刀了，血淋淋的。

“晨露。”

周幼清面无表情把外衫脱下，扔在地上。

“把这件衣服拿去烧了。”

那上面不仅仅沾染了鱼腥味，还有很重的血腥气。

总而言之，他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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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设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