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你快告诉……他们真相啊,乳娘……”
然而乳娘并没有如陈蒲所愿,只是一个劲地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
陈蒲盯着屋子里的三个人狠狠看了一眼,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奔下了床,冲出门外。
裴月行如梦初醒,追着陈蒲出去。
“别过来!”
只见陈蒲站在溢出湍急的流水前对他大喊。
千机阁依山而立,当初建造的时候引了许多自然奇景入园为景。这条溪流和山涧联通,人若掉进去顷刻之间便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老阁主和乳娘也匆匆地赶到了。
“陈蒲……别做傻事,跟我回去,我以后一定回好好待你”,裴月行口不择言。
陈蒲面露疑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眼里没有半分温情。
裴月行忽然有一股强烈的预感,他要失去陈蒲了。
陈蒲的表情变成了深深的疲惫,他说,“你们太可怕了”,然后闭上眼睛不肯再看他们,一头扎进了溪流。
裴月行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跳下去,可是水流太急,他最终只抓住了陈蒲的一片衣角。
精疲力尽之时,老阁主把他捞了上来。他擦去脸上的水迹,艰难的睁开眼,眼前是老阁主呆滞的面容。他的父亲彷徨的坐在地上,仿佛老了几十岁,不负半点威仪。
他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和父亲说话?如果他真的是那个贱婢的儿子……
裴月行心中突然涌起无尽苦涩,自出生到现在,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然而他这一生就是一场笑话!
他从没想到看起来老实纯朴的乳娘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他再也撑不住,虚弱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他只听说老阁主已派人日夜加急沿着山涧寻找陈蒲。
裴月行疯魔了一般,赶到溪流旁边和侍卫一起找人,一刻也不曾停歇。
最后还是老阁主把他劝了回去,这个一生饱受情感煎熬地男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失去另外一个”。
三个月后,侍卫在和山涧联通的一条生有食人鱼的溪流边,发现了陈蒲的衣服和几节断骨。有一节是腿骨,膝盖的地方损伤严重,看样子是常年跪罚造成的。
裴月行看到这节骨头的时候,只觉得万剑穿心。
他捧着陈蒲的遗骨不肯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悔过了,上天却不肯给他改过的机会?
是不是他这辈子太自视甚高,自觉身份尊贵,从来不曾善待别人的感情,所以才连好好去爱一个人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他现在还有什么呢?
他的怨他的恨都不属于他,他最骄傲最不甘的天之骄子之身,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想给陈蒲正名,把一切都还给陈蒲。
但老阁主却不允许,他说若是让阁中众人知道,被他们欺辱了多年的陈蒲竟是真正的少阁主,那阁主的威名何存?只怕最后人心动荡,基业不保。
老阁主说这话的时候,裴月行看见他眼神荒凉,就像是一团灰烬,风一吹,就会轻飘飘地消散了。
明明他的父亲才是最想恢复陈蒲的身份的人……
裴月行把自己关在了房间,谁也不理,成天喝酒,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醉生梦死了好几天,最后是老阁主病危的消息把他从房里唤了出来。
他来到父亲的床前,看着父亲消瘦的脸颊和无神的双眼,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自己正直壮年的父亲。他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季大夫说他这是心结太重,忧虑过深,最终压倒了身体,救不回来了。
裴月行静静站在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老阁主期待的还在,他只是个贱婢的孽种,而且他还欺辱了父亲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很多年,还害死了他。
老阁主却突然拉住了裴月行的手……
没人知道老阁主对年轻的少阁主说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少阁主从老阁主房间出来之后,又振作了起来,只是那曾经意气风发,锋芒逼人的少年,忽然变得深沉了起来,脸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很快到了陈蒲头七的日子,按照当地的风俗,死者的魂魄会在这天带着煞气回来,所以要保持死者屋里的陈设,一点都不能动。还要在床上放置死者生前的旧衣物,这床下放旧鞋,在屋里摆上一桌酒菜,所有的人都远远避开,以此送走死者的魂魄,避免邪祟缠身。
原本没人会管陈蒲的身后事,唯一在意陈蒲的乳娘已经疯了。
可现在裴月行吩咐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其他不让别人插手,自己亲手操持起这些事。
他知道现在还不肯相信陈蒲已经死了,可是如果不好好置办,陈蒲的魂魄便不得安宁,他迷迷糊糊地来到陈蒲的房间。
推开摇摇晃晃的门,一阵心痛就让他站不稳。这哪里是个房间,分明就是个破屋!
家徒四壁,不蔽风日,一片空荡,唯独墙角处放了一堆草。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
而那个被他深深亏欠过的人,被他夺走了一切的人,就在苟延残喘了十八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不,并不是,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陈蒲都只能以扭曲的姿势睡在马厩里。
裴月行强忍着悲痛,拿起一件破旧的衣服放着草上,这粗糙的深色布料挨在他精致华美的布料边咸的格格不入。他不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细想,自己这十八年来都做了什么?
自己还算是个人吗?
裴月行没想到季大夫也来送陈蒲。对于嗜医如命季大夫来说,裴月行和陈蒲让他的医术又扩宽了许多,这一点他非常感激。
意外到来的季大夫不知道其中龌龊,只以为裴月行还不肯放过陈蒲,他劝道,“鬼神之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人都已经死了,阁主还是出去避避吧”。
裴月行望向门外,只见外面干干净净,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早早避开了去。陈蒲活着的时候这些人尽情欺辱陈蒲,死了之后他们反倒怕了起来。
裴月行说,“如果我说我正是因为相信陈蒲的魂魄会回来,才呆着这里的,你信吗?”。
裴月行神色奇怪地和季大夫四目相对。
季大夫从他脸上看见了无尽的沧桑和悔恨。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今日此地煞气太重,阁主还是出去避避吧”。
裴月行摇摇头,说,“你出去吧”。
季大夫出去之后,裴月行环顾陈蒲住过的这间屋子,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本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男儿,段时间却似乎变成了水做的女子
可是如果视线被眼泪模糊,那就不就更看不清陈蒲的魂魄了?想到这里,他赶紧止住了哭泣。
他情不自禁伸手抚摸陈蒲身前留下来的旧衣,却被粗糙的质感硌得手疼。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屋里的烛火迅速缩小,最后如豆粒一般,还隐隐发着青光。站在屋里的裴月行竟有种毛骨悚然,浑身发抖的感觉。
是陈蒲来找他报仇了吗?谁能想到,裴月行此刻内心竟是欣喜多过害怕。
他激动地大喊:
“陈蒲……陈蒲!”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冰冷的空寂。
忽而,火焰渐渐升高,最后竟然有了半尺。
找不到人的裴月行肝肠寸断,对着微弱的光呢喃,“陈蒲……你回来吧,好不好……是我混账,是我太过沉溺于往事……你回来吧,你把我夺舍了去吧,让我把一属于你的都还给你……”,他身似乎站不稳了,撑起破烂的墙壁躬着身,喃喃自语,“让我能补偿内心的一点亏欠”。
烛火忽又恢复正常,屋子里一切如初,看不出有任何古怪。
唯有裴月行,右手紧紧捏着左胸,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经此一事,千机阁的人都说阁主少年继位,英勇无比,连厉鬼都无所畏惧。
可是谁又知道,他只是太想见到那个人而已。
他将陈蒲的遗骨下了葬,本想给他一个风光的葬礼,却又觉得这些人陈蒲恐怕不想见到这些人,便亲自挖土,挖得十指都出了血,把陈蒲埋在了自己住处旁的小山上。却忘记了陈蒲最痛恨的人正是他自己。
此后,裴月行不再招妻妾美姬,不再纵情享乐,只要醒着便是忙于各种事物,借此忙得没空想起陈蒲。
众人都暗自称赞年轻的阁主。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前尘往事总会如潮水一般涌来。他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总是在夜里深深自责,心痛,最为悲痛之时竟用右手在左心口生生捏出几道血痕。可即使这样,也只能在缓解片刻心中的疼痛罢了。
在梦里见陈蒲一面,成了他唯一的奢望。可就算见到了,梦里的陈蒲也总是离他太过遥远,不肯对他施舍一个笑容。
白驹过隙,流年荏苒,三年过去,这般煎熬裴月行早已习以为常。只怪自己年少时被众人的吹捧,无谓的怨恨迷糊了头脑,以致于铸成大错。
等他明白一切,想要弥补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
这一次,他亲自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不料被人暗算,从马上摔了下来。心底竟隐隐有种释然之感,终于可以一了百了。可是他又害怕再次见到陈蒲。陈蒲一定恨死了他。
他转而一想,陈蒲已经去了三年了,怕是早已投胎了吧。
只希望下辈子前尘往事尽已忘却,他能投胎到陈蒲身边,做一个邻家弟弟也好,一个仆人也好,或者一条狗一匹马也好,让他能好好守护陈蒲,补偿今世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