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嘴里有一丝淡淡的苦味。
虽然不似昨天晚上那般难受,可是仍然提不起什么力气,前几天的疲惫似乎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醒了?”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传过来。
宋瑾顺着声音望过去,在他帐篷里守着的居然是傅延泽。傅延泽手里拿着一本像是账本的小册子,坐在他床边等着他。
一见他醒过来,傅延泽便放下手里的书册,拿起了一旁的药碗,像是要喂他的样子。
宋瑾一窘,他自觉气力不济,却并不至于虚弱到连药碗都拿不起来的地步。何况傅延泽年长于他,也有恩于淮州百姓,被他服侍,多多少少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便伸出手道,“傅兄,我自己来便可。”
傅延泽也并不强求,见宋瑾并不太勉强,便顺从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了他,笑道,“小景估计的很准,说你差不多卯时三刻醒来,果真如此。”
宋瑾一顿,这时候也注意到,手里的药居然还是温热的,刚刚差不多是适宜入口的温度。
宋瑾喝完了药,感觉到腹中暖洋洋的,缓了口气,晨起的茫然感也消散了不少,他看向傅延泽,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太对,问道,“怎么是傅兄在这里?”
傅延泽笑得和蔼,“宋兄以为,谁该在这里?”
宋瑾的理智回炉,便有些窘迫,麻烦傅景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照顾了他许久,也是令人很不好意思。他脸色微红,开口,“昨天麻烦傅姑娘了。”
傅延泽的确是心里不太舒服。他想,任何一个哥哥忙到半夜回来,来不及休息便听说自家妹妹守在别人旁边,都不会感到开心。更何况要她回去她还不从,后来自己承诺替了她守在这儿才算把人劝走。不说傅景对宋瑾的上心已经出了格,为了宋瑾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规矩,更是令傅延泽忧心。
只是,毕竟人家宋瑾也是为了保护傅景才受的伤,而此时话又说的十分客气,他即便有些火气,也是不好冲着宋瑾发的。傅延泽收敛了一下心绪,把其他的想法压了下来,微笑道,“宋兄言重了,昨日之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还未曾感谢宋兄对小景的救护之恩,怎么说麻烦二字呢?”
宋瑾摇了摇头,“那是我该做的。即便不是小景,我也会上前拦着的。保护老幼妇孺,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
傅景在外面听着,莫名觉得有些牙痒痒。她今天本来便没有睡足,眼下有一层薄薄的黛青色,撑着起来已经十分不易,此时听到宋瑾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了一种摔了药箱子回去继续呼呼大睡的冲动。
即便不是她,他也会上前拦着的。他有铜头铁臂?还是有金刚不坏之身?既然他自己都这样说,自己又何必承这个情?
傅景咬牙,再咬牙,一跺脚迈进了宋瑾的帐篷。
“宋哥哥,小景是老幼?还是妇孺啊?”她笑眯眯地,问那个捧着药碗的人。
宋瑾一愣,莫名有种直觉,若是他回答了傅景这个问题,小姑娘多半会非常不开心。他犹豫了一下,上学时有问必答的好学生头一次逃避了问题。
傅景心里轻轻哼了一声,然而看到宋瑾脸上虽然带着初醒的红晕,可嘴唇仍然是有些不同于寻常的干燥苍白,心里软了几分,也就不再继续追问宋瑾自己的问题了。上前几步,看着宋瑾手里已经空掉的药碗,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来一小包蜜饯,取出一颗塞进了宋瑾的嘴里。
宋瑾猝不及防,含着一颗蜜饯在嘴里,只觉得甜丝丝的味道慢慢把嘴里的药味都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清甜的,让人感到温暖舒适的味道。
当然,同样猝不及防的,还有站在一旁的傅延泽。
傅延泽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崭新的折扇,扇子梢轻轻点在傅景肩膀上,轻飘飘道,“傅小景,你从前给我开那种苦的要死的汤药的时候,怎么没给我塞颗甜的东西压一压。”
傅景头都没回,对他的质问无动于衷,她很理直气壮,反问,“你那病是我教你生的吗?”
言下之意,给你治了便是不错了,何必挑三拣四。
傅延泽:……
口齿伶俐的妹妹长大了,真不是一件什么美好的事情。
那边傅景已经又给宋瑾切了一次脉。她面上没有太大的波动,可心里的烦躁却是重新浮现了出来。
她后来知道了宋瑾为什么会染病。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使当时没有留心,事后也可以很好地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何况当时宋瑾被刺伤,其实她的印象很深刻。
那女人手里的凶器,其实是一枚簪子。可能是银的,只不过整支簪子都乌漆漆的,一看便不是很干净的样子。傅景并不能保证那根簪子有没有碰到过病人呕出的鲜血与污物,可是那脏污的簪子在宋瑾胳膊上插了一个窟窿是真的,在这种时候产生这样一个大的伤口,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就宋瑾的病症来看,宋瑾的确是被疫病感染了,而且,他的伤口昨天原本还有变坏的迹象。倒也不能说祝老他们诊治的不好,只是宋瑾的伤口的确是太深,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的确非常不好处理。
昨天夜里,宋瑾睡着的时候,她已经喂了宋瑾一碗汤药,算是治病用的。而今天早上这一副,却是用来补身子的。
即便是傅景,也做不到无所不能。疫病不同于寻常,讲究破而后立,不到后面呕血的阶段,根本无法下手医治,即便是服药,也没有多大用处。更可怕的是,很多人都挺不到可以医治的阶段,在前期的吐泻便折腾的去了半条命去。
而傅景现在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减轻宋瑾的不适,帮他稍微轻松一些而已。若想治病,还是要等到后边才可以。
傅延泽看她已经收了手,开口问道,“小景,如何?”
傅景看了一眼宋瑾,相比于心里的烦躁,至少脸上比较平静,“需要等。”
“等?等到……过几天的时候?”宋瑾还记得在淮洲府里,傅景对谢予安的解释,闻言也没有过于惊讶,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
傅景点了点头。傅延泽的脸色也微微有些沉重了。
宋瑾看到两人这般神色,没有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看向傅家兄妹两人眼下几乎同一样的青色,“傅兄,小景,你们赶紧去休息一下吧。”
“那我便先回去了。”傅延泽的确是十分困倦,他相当于一夜都不曾睡过了。动身时,他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一边的傅景,“小景去看诊的时间是不是也要到了?”
傅景轻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傅延泽勾了勾唇,没去管她,转身出了帐篷回自己那里补眠去了。
倒是宋瑾在傅延泽的提醒下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傅景,“小景,你还不过去诊棚那里吗?”
傅景没动,眉眼间有淡淡的恼意。
“宋哥哥,难道我们在这里救人是必须的吗?没有对所有人都伸出手便是有罪?升米恩,斗米仇,不去也罢。”
她原本真不算是有这样的小性子,换句话讲,别人如何想,如何做,她也并不曾放在心上。一直以来,不过顺应自己的想法,做到哪里便算是哪里罢了。可是如今,却因为自己牵连到了其他人,却是让她很恼火的。
宋瑾没有直接回应她。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并不恨那位大嫂。”
傅景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宋瑾说的是谁,她微微一顿,气极反笑,“宋哥哥好雅量,果真非他人能及。”
宋瑾没有在意她话里的冷嘲热讽,很平静的继续讲下去。
“昨天我回到帐篷里不久,还没有开始发热。便听士兵说,有村民想要见我。说,她是那位被抓起来的大嫂的邻居。”
“她说那位大嫂是个很命苦的人。她原本不是沿柳村的人,是她的丈夫花了三两银子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可她丈夫是个酒鬼,所以附近的村子里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被买来的前两年,她没能有孩子,她那丈夫便常常同她拳打脚踢,邻居几乎没见她脸上没有青紫的样子。”
“第三年的时候,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那酒鬼丈夫也终于不再打她,孩子满月的时候,她丈夫很高兴,在外面喝了很多酒,回来的时候在河边失了足,便再也没能回来。”
“她自己一个人养着孩子,也没有改嫁。可是孩子大一些,却发现那个孩子痴痴傻傻不似常人,身体又羸弱,几乎离不开药罐子。孩子三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命的先生。她拿了一只母鸡请人为她儿子算一算,算命先生说,她儿子七岁那年,便会有好转。邻居们虽然尽量帮衬,生活却仍然很艰苦,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到了七岁。”
“儿子还没有好转,洪水却到来了。”
“士兵们送她孩子去火化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只是后来抱着装着骨灰的匣子始终不肯撒手。他们以为她是太悲痛了,便没有注意。后来是她的邻居发现,她在那里不吃也不喝,一直念着她儿子的名字。她认为她儿子没有死。她疯了。”
宋瑾的声音很低沉,“她第一次来找你那天,她儿子便已经去了。昨天下午,是她儿子的头七。”
“她以为你能去救她儿子,才想要找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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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