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安与宋端相交多年,两人是同乡,常在一处温书,又一同参加了科举,一个中了状元,另一个中了探花。尽管后来官阶不同,这许多年来感情却没有生疏。说谢予安是从小看宋瑾长大的也不为过。
宋瑾这孩子,从小就生的端正,宋端对他又教导严厉。可谢予安有时候却觉得,在宋端的约束下,宋瑾相比于同龄人,过于老成了。在京都时,宋瑾被人誉为少年人中的翘楚,行事处处都遵守着尺度。即使与好朋友在一起,也只是品酒论诗,琴棋六艺,从未有过放纵或者失态。然而谢予安偶尔想起自己与宋端年轻时,也是有过偶尔的放纵,也曾有过很喜欢的姑娘,有过失落痛苦,也有过欣喜如狂。
从一个长辈的角度出发,谢予安其实觉得,宋瑾这样波澜不惊,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人不轻狂枉少年,宋瑾才十六岁,便常常情感收敛如此,等到了他们这般年纪,回想当年,免不了许多遗憾。
不过,谢予安没有想到的是,在京都之外,在困难重重的淮州,居然能看到宋瑾不同的一面——在面对难民时的难过是宋瑾难以抑制的难过。而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宋瑾居然还有些掩饰不住的拘束害羞。谢予安心里好笑。京都里的小姐们大多是羞怯的,面对外男,常常要低头掩面,像傅家小姐这样的女孩子并不常见。却没想到,宋瑾居然会对女孩子如此害羞。谢予安心里点头,少年人嘛,多少都要有些青涩,这样才有些朝气。
宋瑾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清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雪白的帕子,“傅小姐,在沿柳村,你和傅兄为何在面上覆上这样一层缎帕?”
傅景在心里将宋瑾微红的脸色好好欣赏了一番,只觉得身心舒畅,很认真地回答了宋瑾的问题,“宋公子可知五窍通五脏?内经·灵枢云:‘鼻者,肺之官也;目者,肝之官也;口唇者,脾之官也;舌者,心之官也;耳者,肾之官也。’多数病疫,经口唇,入脾胃;可也有一部分病疫,行鼻咽,祸肺经。”
宋瑾听到这里,脸上的绯色退了下去,漆黑的眉皱了起来,“傅小姐的意思是,疫病,还可能经口鼻相传?”
傅景点头,“更准确的说,是可以通过气息相传。”
谢予安听了,神色也是一肃,“自本朝立朝三百年来,因为洪水、旱灾、兵乱这些由头,共发生过七次瘟疫。可是史书上并未有过疫病可以经过气息传染的记载。”
傅景捧起茶杯,微微耸动鼻尖,吸了一口清澈的茶香,透过氤氲一片的水汽,勾起一个浅笑,“唔,那么在史书上,这七次疫病是如何相传的呢?”
谢予安沉默下来。史书上,对疫病的记载,几乎是清一色的相触而传。可是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对——七次疫病里,有两次十分严重,一座城里几乎没有几个好人。后来,朝廷下令,封城,焚村。现在想起来,若是真的只有与人接触才会染病,即使无法救治,封城也就足够了,或许这城中还能有人侥幸活下来,又何必做出焚村这等残忍之事。其中,定有些不为人道的原因。或许,傅景所言,也并无道理。
谢予安想到这里,只觉得脊背发凉。为什么李韫一伙人费尽心机主张让他来淮州,其中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倾轧,没有什么其他心思吗?若是真如同傅景所言,疫情一旦无法控制,会不会,淮州又会是另一个焚村之地?不说焚村,他们又有没有染病的风险?谢予安看向宋瑾,宋端把儿子送给他带,自己却把小瑾带到了这样一个危险之地。
“向来,人们以为,灾疫乃天罚,所以对灾疫的记载一向也不太清楚。”傅景的话打断了谢予安的思绪。
“大楚立国三百余年间,七疫二焚,是真实存在的。印象里,史书上没有详细的记载,不过,”傅景眉眼弯弯,语气十分平静,“史书上没有的事情,医书上却是很详细。我从前读过一本手札,里面详细地记载了大楚一百一十六年的那一次兵疫。而在一位前朝医者所著的《杏林漫谈》里,也记载了几场兵疫,与大楚的那次十分相像,病人吐泻不止,发热不退,染病十日后,身上会浮现紫癜血点,吐血不止,十五日内,吐血而亡,五脏之内,血肉模糊,腐烂而亡。不过,与大楚不同的是,前朝称此种病疫为,天疫。”
“天疫……”宋瑾轻声重复了一次,看向傅景,“可你说,那几次,皆为兵疫。”
傅景冲着他点头,脸上充满了赞赏与崇拜,“宋哥哥真是厉害,一下子就发现了重要的地方。”
宋瑾的脸又有点红了。平时被先生同伴夸赞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听到这种话,他也是要常常勉励自己,不能骄躁,要更进一步。可是怎么这种话从傅景一个小姑娘嘴里吐出来,就让他觉得这么的奇怪和……害羞?
“无论是前期的前朝还是大楚,都十分注重礼教,对待百姓上,实话来讲,也做的还不错。即使是有天灾的年头,朝廷也会想办法缓解百姓的困苦。不过,有的时候,战争,能够摧毁一切。”傅景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那几场能找到记载的天疫,也几乎都是从战争开始的。而大楚一百一十六年的那一场病疫,我猜,应当也属于天疫,想来情形也相差无几。”
谢予安叹息一声,“前朝那件事情我也知晓。藩王之乱,业火涂涂,不少史官都批判过前朝这一段历史。”
傅延泽轻轻笑了一声,“藩王之乱已经是前朝旧事,只提出这一段来,史官们其实也很精明。”
“可是这和天疫有什么关系。……莫非?”宋瑾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傅景。
很神奇的,明明宋瑾还什么都没说出来,傅景居然还真的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眼神交汇之间,两个人似乎真的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傅景又是那一副欣赏崇拜的样子,甚至比刚刚还要夸张些,“宋哥哥果然厉害,这样便想到了。”
谢予安看了傅景一眼,然而人家小姑娘一心看着宋瑾。谢予安清咳一声,“小瑾,这是什么意思?”
“谢叔叔,傅姑娘说,这种疫情名为天疫。”傅景说着,半垂了眼,眼睛有着令人叹息的沉重,“前朝末年,帝王昏庸无道,沉迷修仙之术,朝廷官员贪污腐化,赋税徭役加重,百姓困苦,各地藩王起兵造反,四海之内无宁静之地。战火燃烧遍地,百姓流离失所,庄稼荒废,米粮穷尽,后来慢慢的,走投无路,在长时间的饥饿压迫之下,开始有人,易子而食。”
“你是说……”谢予安也反应过来了,神色震惊而又沉重。
傅景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几场天疫,被认为是一种天罚。惩罚战争之中的以人饱腹,违背天理,灭绝人伦。”
谢予安冷静下来,忍不住地摇头,“不会的,自从来到淮州,我们便开仓放粮,施粥派药,绝不至于到食人肉的地步。”
宋瑾也道,“而且,沿柳村村民的状态你也见到了。虽然疾病严重,却不至于乱成一团。若是已经吃了人肉,必然不会如此安然的。”
傅景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没说一定是天疫,很多疫病前期都很相似的。是与不是,等到头一个患病的人,熬到第十天,自然就见了分晓了。”
谢予安看着傅景轻松的脸色,心中一动,“傅小姐似乎,对这疫病十分了解。若是……若是真是天疫,傅小姐可有解决的办法?”
谢予安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傅景说的头头是道,之前的种种做派也都显示出她的不凡来。其次,城内的其他大夫又的确对此病束手无策,基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的心态才问了这一句,却没想到,傅景真的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瞒谢大人,事实上,我猜测,淮州的这场瘟疫,八成可能就是天疫。”明明在说着很可怕的事情,可傅景眉眼弯弯,脸上一派天真,口中的话语却是认真无比,“不过谢大人不必担心,淮州城内,烧艾熏醋都做的很好,而且城内并没有病的沉重的病人,传染的可能性,基本不大。”
宋瑾一只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城内的人没事……可城外的人怎么办?”
谢予安一时没有说话。
傅景眯起来的眼睛里凉凉的,像是杯子里已经冷掉的茶水,“若是真是天疫,那么染上的人,就要靠自己的命啦。”
整个大厅骤然安静下来,几乎是落针可闻。
宋瑾慢慢平静下来,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厅里不说话的其他三个人,道,“这场水患不是百姓的错,染上病疫也不是百姓的错,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有老人,有孩童,他们的命运,不该终结在这个地方。”
傅景原来想说些什么。不过,她开口之前,瞟到了宋瑾还有些泛红的眼尾,只觉得宋哥哥这样子,真是好看的不得了。
于是她原本含在嘴里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也没说一定是天疫呀。就算是真的,小景也会想办法的。宋哥哥不要担心。”
宋瑾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谢谢傅姑娘。”
傅景咧开嘴露出一个没心没肺却十分讨喜的笑,“宋哥哥,叫我小景吧,听起来比傅小姐傅姑娘什么的顺耳多啦!”
宋瑾抿了抿唇,似乎在内心挣扎了一下,终究开口,道,“谢谢,……小景。”
一旁,谢予安心忧之余,觉得自家侄子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傅延泽倒是对疫情没有丝毫的惊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妹妹在一个单纯的孩子面前卖乖。
而傅景?她心里可没这些大人的复杂想法。
她只是觉得,宋瑾带着眼角没退下去的薄红,叫她名字的样子,真好看。
能记一辈子的那种好看。
作者:你就是馋人家身子。色胚。
姬昀: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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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