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七皇子大病初愈,虽是早膳,也都上的是极为滋补之物,满满摆了一桌子。
若是平常,莫说区区一个七皇子,便是宸妃自己用早膳,想必也未必这样丰盛,青岩是知道皇帝现下对小儿子正心存愧疚的,宸妃那边心虚,也命人填补了不少,一顿早膳而已,才会这般声势浩大。
只不过青岩知道归知道,七皇子刚刚醒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知道的,可即便如此,闻楚见了这阵仗,却没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神态,反倒面色平平、好似司空见惯了一般,等着宫人给他布菜。
此时自有专司布膳的内侍,不需他多事,青岩便垂首退居一旁。
谁知七皇子见了要上来布菜的内侍是陌生面孔,却微微蹙了蹙眉,道:“你下去吧,不必你来。”
又道:“掌事布膳吧。”
青岩微微一怔,不过回神过来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面上虽然装的老成,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
也是,这些内务司选上来的宫人究竟什么底细,虽说有商有鉴把关,可到底不是他自己看着选进来的,闻楚刚刚死里逃生了一回,此刻定然还在后怕,心有余悸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而他父皇的养心殿里派来的掌事内官,即便对闻楚来说也算不上熟悉,可到底要比这些面孔陌生的宫人让人放心得多。
青岩于是上前去,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布菜的小内侍下去,自己从端着托盘的宫女那里取过银针,一一在桌上各道菜肴里验过,见果然无虞,又取了银箸自己一道一道细细尝了,才开始给闻楚盛粥布膳。
闻楚倒也沉得住气,方才还说饿了,眼下等着青岩一一验菜,却分毫不露急色,生的虽似个瓷娃娃一般,小小的人儿端坐在那里却十分沉稳,隐隐让青岩更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份气度,待用膳时,便更显出众,七皇子饮食斯文,每道菜至多不会夹超过三筷子——
这便不仅是仪态气度了,更是一份孩童身上难得一见的谨慎,一顿早膳下来,便是青岩始终旁侍,心细如他,也没看出七皇子有半分口味偏倚。
青岩先前还对七皇子多少有几分轻视之心,可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皇宫这样吃人的地方,即便一个丧母不受重视的小皇子,城府也远非常人所能及。
又或者正是闻楚这样的身世,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几分,便是他从前天真,想必有了这落水死里逃生的遭遇,也该飞速的成长起来了。
青岩想得多,下面其他宫人也是刚到前徽殿伺候,却不似他这般多思,只是见七皇子用膳有度,怎么也不像个傻子,都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只要人不傻,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是万岁的亲儿子,以后成年建府,混个郡王当当,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跟着七殿下,也不至于落得太过凄惨。
一时人人欢喜,宸妃也亲来看了闻楚一回,见他面色红润许多,大为宽心,离去前和青岩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好生伺候皇子,这才离去。
闻楚既然无虞,保住了小命,也没有真的傻了,宸妃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她自然高兴。
青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担忧起来——
皇后一计不成,想必早晚会再生一计,左右闻楚还在钟辰宫膝下一日,这前徽殿里便注定不得安生。
哪怕安生片刻,大约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自这日开始,青岩面上不露,闻楚所有饮食他却都一一过问,哪怕是奉在殿里的茶水点心,也必得亲自尝了,才肯叫宫婢端进去。
至于出行——
七皇子虽然瞧着气色大好了许多,但毕竟刚刚大病初愈,皇帝已下旨免了他太学堂的课业,只说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再回去进学不迟,闻楚也没了出门的必要,只是孩童毕竟生性活泼好玩,青岩只打定主意,倘若七皇子要闹着出门,他无论如何也一定拦了,起码得等到身子真的大好,断了汤药才行。
只是闻楚倒没有如青岩所料那般,好了身子便闹着出门。
只是每日睡前缠着守夜的内侍们讲故事。
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子龙孙,真要纨绔起来,混账的鬼都看不下去,只瞧先帝的那十来个兄弟便可见一斑,相比起来,七皇子只是睡前想听听故事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也不知是因闻楚身世可怜,还是因他生的实在太像王爷,青岩心里对这个小皇子倒不似对潜华帝和他其他几个儿子那般厌憎了——
他这些日子已打听过了七皇子母亲燕嫔的身世,七殿下和王爷算是拐着弯的族亲,不仅是父亲这边,母亲那头也是,这也是青岩会对他稍加心软的一个最大原因。
大约也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吧,青岩心想。
别的孩子最活泼好动的年纪,闻楚却缠绵病榻,即便始终对旁人设有防备,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深宫中艰难求存,心里到底是向往亲情、向往着外头广阔天地和明媚阳光的,只看他总叫内侍们讲宫外的事,醒转后开口第一句就问燕嫔在哪,也可见一斑。
青岩留意到了,便请造办司的内侍从宫外买些杂文游记回来,正史经集自有太学堂的师傅以后会教闻楚,但这些书想必他倒未必有机会一窥。
从前王爷教他读书时,青岩便一直觉得,虽说人人都说圣贤书好,读之可心存道义、明辨是非,然而这些杂文游记,各家小道,青岩倒觉得看了才更好窥见一个更完整更广阔的天地,哪怕是身来便高贵的皇子,心中若只看得见庙堂之高,而不知江湖之远,天下之遥阔,未必是好事。
书带回去了,闻楚见了果然很高兴,又问青岩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杂书的,青岩便只道是从前机缘巧合看过的,觉得有趣,便托人从宫外给殿下带一份来。
闻楚问:“我听说掌事十四岁才入宫,在内书房也只学了三年,便能看过这样多有趣的书,真是厉害。”
青岩一哽,这才想起宫里内书堂教授内侍识文断字,可教法却正如当年徐都知教他一般,是断断不会教内侍们读这些没用杂书的。
还好今日问他的是七殿下,倘若心细如他师父商大伴在此,恐怕当场就要起疑。
便只含混笑道:“从前在宫外,也曾念过几日书的,只是小的实在没本事考取功名,也只看看这些闲书了,殿下可万万别见笑。”
闻楚微笑着看着青岩的眼睛,满脸天真可爱,道:“怎会呢,多谢掌事给我带这许多书回来,我这才好解闷了,掌事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闻楚毕竟还是孩子,虽则有些心思,但大半个月下来,还是逐渐对青岩放下了心防,露出孩童天真情态。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就算青岩动机不纯,但对七皇子好却是真的,闻楚如此聪慧,怎会察觉不到?
这很好。
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无论是他还是七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前的这段路或许荆棘丛生,黑暗无光,但无论前路如何,总要前行,但愿来路光明那天,闻楚不会忘了自己。
倘若他真忘了,那也不要紧。
毕竟他的父皇,就是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儿子肖父,青岩也不会觉得意外。
闻楚将来若不仁,他自有不义的做派等着他。
“掌事?”
青岩正想及此,却听见七皇子叫他,脸上于是挂了一抹春风化雨的笑容,低头看着他温声道:“怎么了,殿下?”
闻楚却好似看着他脸上的这一抹笑容,怔住了。
*
乌飞兔走,时光飞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小皇子闻楚长势喜人,虽则只有短短一个月,个头长不了多少,身板倒结实了许多,看着起码不像先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叫人觉得揪心了。
年关将至,宫里也一片喜庆洋洋。
喜事不止要过年一件事,还有一件大事——
大皇子的亲事定下来了,是崇文馆大学士周大人的嫡长孙女,周家小姐家世清贵,模样端方,听闻性情也极为娴淑端庄,满京城大约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妥贴的大家闺秀了。
大皇子是帝后的长子,也是皇帝的长子,既嫡且长,虽未立储,但从小确是按照储君标准教养长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
不立储不过是因有先太子的例子在——先帝对先太子爱重非常,早早立储、珍而重之,偏偏福气太重,先太子承不住这份福气英年早逝,成了太后和先皇的一桩伤心事。
大皇子虽没有太子名分,但位主永仁宫,已是东宫之实,只差个册印金宝,将来今上龙驭宾天,十有**是他承位。
只看这大皇子妃,皇后点着灯笼在京城名门贵女里寻来寻去,最后才挑出来这样样出众样样过人的周家小姐,便可见一斑了。
如若将来大皇子继位,周家姑娘为后,她的出身母仪天下,再合适不过,只是听闻周老大人一向把这个大孙女爱的宝一般,当成心尖肉掌上珠,先头原是怎么也不肯让她嫁入皇家的,也不知齐皇后使了什么法子,最后竟说服了他,这才成就了一桩帝后满意、京中人人称道艳羡的好姻缘。
还有一件喜事——
或者说,对钟辰宫和皇帝来说是喜事,对齐皇后和其他妃嫔,或许又没那么喜了。
七皇子平安无恙,宸妃的罪过也显得没那么大了,皇帝终究是没抗住宸妃日日到养心殿的哭求,又一次败在了美人儿的石榴裙下,心软了。
宸妃复宠没两天,太医院诊出来,说宸妃娘娘有孕了。
这下子可高兴坏了潜华帝,要知道自他回京登基后,后宫便一箩筐的生公主,好容易又有了喜信儿,还是他最偏心爱重的女人,他如何能不喜?
只是此事对前徽殿来说,却似乎又没那么喜了。
宸妃娘娘又多一个亲生的孩子,倘若是个男丁,以后更没七殿下这白捡来的便宜儿子什么事了,虽说宸妃本来也未必多么上心,可这样一来,不是更加雪上加霜了吗?
只有青岩听了,却狠狠高兴了一回。
正所谓,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宸妃这一胎,来的也未免太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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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