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巢鸾凤 第8章 菩萨蛮

三月初八，诸位女眷进宫。

“桃蓁，我这两日右眼皮一直在跳。”早晨桃蓁为我梳妆时，我忽而蹦出这一句，没头没尾。

“娘子，太医说切勿忧思过重。” 桃蓁梳头的手一顿，继而又道，“今日您还得打起精神召见诸位女眷呢。”

我清静了好几日，似乎就是为了养好精神，来应付今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话真是没错。旁的不说，就说李家这两位媳妇和一位准媳妇，表面和和气气的，暗地里还不知如何呢？

且不说其他，就说杨玗与长孙嬅，那便是如天堑一般的隔阂。至于郑观音与长孙嬅那可都是长袖善舞的角儿，如今是姊姊妹妹亲热得很，可若哪日李建成与李世民撕破了脸，她俩在背后插的刀子只怕是一个比一个狠。

我到时杨玗很沉默，高门贵女们大都围在郑观音和长孙嬅身旁，喋喋不休地寻着话题套近乎。只有几个不会看眼色的，还在和杨玗找话聊。

我到后身边也就零零散散围来了几个人，大抵是因着挤不进那两堆，才退而求其次来我面前混眼熟。

但今日我的心思大抵都在依依身上了，她是跟着舅母进宫来见我的。我大约已经将近五个月未见过她了，她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眉目间也隐隐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气度。

“阿姊，依依最喜欢你了，依依真想陪阿姊住在宫里，这样阿姊一个人也不怕了。”

“阿姊也最喜欢依依了，阿姊也想依依陪着。”

“阿姊，这儿的姐姐和姨姨好吵，我们能出去嘛？”依依在我膝上坐了一会儿后，便揽着我的脖子和我说悄悄话，然后又睁着眼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看，似乎只要我说一个不字，她就会掉眼泪。

“那我们依依想去哪里？”我耐着性子问，嘴角噙着笑。

“我想去看花，还有大鱼！”她很是兴奋，音量也高了不少。

“那让桃蓁姐姐带你去看好不好？”我声音温和，我笃定我眼下看上去必然十分慈爱。

“阿姊不能一起吗？”依依很开心，可反应过来我不能一起来时却还是隐隐有几分难过的，这般看来我平时里也不算白疼她。

“对呀，阿姊要留在这儿，依依要陪阿姊嘛？”我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嗯…阿姊有这么多好看的姐姐姨姨陪，也不用依依了吧，依依还是去看大鱼吧。大鱼太可怜了，都没人陪。”她思索了片刻，又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我。

看看，看看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看看这翻脸比翻书快的本事。刚刚说最喜欢阿姊的人是谁？说要陪阿姊住在宫里不让阿姊一个人的是谁？还说这儿的姐姐姨姨吵的人又是谁？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是小人的女子最难养。

看着她一蹦一跳跟着桃蓁离开的步伐，我算是看透了，她想陪阿姊住在这宫里，不是怕阿姊孤单，是怕大鱼没人陪。

我甚是感慨，果然这么多年的疼爱还是错付了，哎。

“姊姊。”在我感慨万千时，杨玗又来到我跟前，我觉得有些胸闷。

“嗯？”我抬头她，月白褥裙白玉簪子，很是素净。事实上，她也清瘦了。她眉宇间也有了化不开的忧愁，不像是一个还有七日就要成亲的人，反而像是一个丈夫刚去了七日的寡妇。

她久久不语，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我甚至是连安慰也不能安慰她的，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这本该是件天大的喜事。

“阿窈，他很好。”我把她拉到身边来，旁边的贵女们看到杨玗来时也便散了。

“那有怎么样呢？”是啊，那又怎么样，再好也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这世间从未有过圆满之事，连月亮都不行，何况是人呢？阿窈你还小，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守着一个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也不会幸福的。如今，嫁给他做正妻已是很好了。”我压低了嗓音，用我本就不温热的手去暖她的，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你不懂，只要每天能看到他，我就觉得很幸福。至于正妻不正妻的，我从来不在乎。”她说的坚决，我一时语塞。

“可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呢？他会对你很好的。”我只能换个方向，继续劝她。

“我不能怎么办，可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呢！”她越来越激动，声音也不再紧紧压着，还似是有了哭意，吓得我赶紧死死捂住她的嘴。她今日若是真哭出来，真说了什么是了体统的话，出了这大兴宫还不知该被如何编排。

我拿茶水时一个没拿稳便弄湿了杨玗的裙子，唤了琼琚带她去凤阳阁换身衣服。杨玗觉得委屈想哭，那便去凤阳阁哭片刻吧。

那里的媵人除了几个进不得内室的杂使都被我带来了这处，跟着杨玗去的琼琚是从小便在我身边侍候的，口风最是严密。

我与杨玗的关系是比不上我和阿瑾的，可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妹妹。

我感觉有些呼吸困难，可我还是得笑着，没办法谁叫我如今的性命是和大隋王朝一样的摇摇欲坠呢？

杨玗苦，我也苦，日日都苦。若是因为这些苦而流泪，那我只怕早已哭得眼睛都瞎了。

话又说回来，这乱世之中谁不苦？

不过是苦的原因不一样，有的人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有的人担心项上人头朝不保夕。

我有些吃力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抚了抚方才被依依坐皱的地方，被媵人搀扶着站了起。笑靥灼灼，向着郑观音处走去。

她身旁的妇人们一个个儿都纷纷让开，毕竟如今的天下还是姓杨，毕竟如今我还是杨家正正经经的嫡出公主。他们就算急着讨好下家，也不好太过拂了我的面子。

长孙嬅似乎透过人群向我投来一眼，但我没有回看。

“嫂嫂，阿窈弄湿了衣裙刚去了凤阳阁，我有些不放心想跟去看看，这里还得劳烦嫂嫂。”我一声一个嫂嫂，唤得情真意切。仔细说来，就算李氏称帝，那我也算得皇亲国戚。

只是不过阿耶当年连他的亲兄长都容不下，我又如何能央求李渊网开一面，保我与侑儿平安顺遂。

“无碍，你去看看她罢。”她的神色越发温柔，许是因为要做母亲了吧。阿瑾当年好像也是这样，有着无尽的温柔和期待。

至于其他官家女子大抵是不在乎我的去留，我走了她们或许还能更大着胆子去亲近讨好李家的两位儿媳。

“颉之，你说哪里有大鱼？”是的，我不是去找杨玗，我是要去找依依。

我无法使杨玗开心起来，也不想陪她一起难过。

“大抵是在山水池阁？”颉之想了想，然后并不十分确定的答。颉之是阿娘赐给我的媵人，是盈月姑姑认的干女儿，是我宫里最守规矩的媵人。她从来都只做自己分内之事，不该打听的事一个字都不会问出口。

往常因她是阿娘赐的，我用人亦从来不挑，所以她在凤阳阁的地位丝毫不亚于桃蓁，可近些日子我一见到她便不免想起阿娘，心中感伤也就不大愿意让她在身旁侍候。

“那我们便去山水阁吧。”我不假思索，顺嘴便接话道，出了瑶光殿的那刻我忽而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事实上，依依也没有去山水池看可怜又没人陪的大鱼。我在路过永巷花圃时看到了她，她正在荡秋千。

“依依是看完大鱼了吗？看完大鱼了怎么也不回来陪阿姊呢？”我故意逗她，走到她跟前示意桃蓁停下，然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小姑娘愣了愣，一双柔荑紧紧抓住秋千绳子，眨巴着眼睛甚是无辜地看向我，然后她不答反问道：“阿姊，是不是无情比多情要好？”

她为了不回答，把话题转得急，我倒是被问懵了。我抬头看了一眼桃蓁，她也是半惊半疑。

“为何这般问，可是谁与你说了些什么？”我目光瞥向了萧依的贴身媵人，她一脸惊恐吓得险些腿软跪下。

“非也，是教我念书的先生与我讲终风时，我自己悟出来的。”她学着她大人的口吻回答，说到自己悟出来时，那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大抵在她心中，自己是甘罗再世无疑了。

“非也，人若无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读风雨时难道没悟出来吗？”我又学着她的语气说道，说罢又想站起了身子，去牵她的手。

“她倒是与你儿时像得很。”李元吉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我一时竟也分不清他是在夸我天真烂漫，还是蠢。

回过头去，刚想怼上几句却是看到了李建成。于是我决定，我要无视李元吉的存在。

“你们怎的来了？”我牵着依依向前走了几步，才问道。依依倒竟还懂些礼数，知道要给这二位爷行礼。

“哈哈哈，看来这丫头可比你当时懂事知礼多了。”李元吉又说，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就算看到了我带着杀意的眼神，也依旧笑得开怀。

“父亲让我来接观音，毕竟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是得小心些。”李建成和我一起无视李元吉的话，我想要是李家三个兄弟都和李建成一样那便好了。

“好，颉之你带世子去领嫂嫂罢。”就算是唐王世子，见各府女眷也是不妥的。

李建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跟桃蓁走了。李元吉便顺势蹲下身子，逗依依玩。

我大抵能猜到他犹豫的原因，李渊不是要让李建成接郑观音，而是要借着这个由头让李元吉见杨玗。

但杨玗如今这状态，如何能见得李元吉？再看看李元吉这模样，只怕也是不想见杨玗的。

但我想不明白李渊这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毕竟未婚夫妻在成亲前见面着实算不得是合乎礼数的事情。

“杨玗是我妹妹，我希望你好好待她。”我看着站在不远处扑蝴蝶的依依，敛了敛眸中神色，开口对身旁的李元吉道。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李元吉笑了，像是随口一说。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就不喜欢她了？”我反问道，转头看向他，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与李世民这般相像。

“是，你们不仅从小一起长大，还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李元吉还是笑着，他没看我，他的目光紧紧地跟着依依，可又似乎不再看依依。

“那又如何？”我反问道，我还是喜欢的，只是做不到毫无芥蒂罢了。

“她和我都是可怜人，我又何故要为难她？”他丢下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他自始至终都笑着，是一贯的风流，却再也寻不到洒脱了。

我领着依依往回走时，看到一只在太阳底下打盹的白猫儿。依依便挣开了我的手，小跑着去逗猫。

我想，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像我吧。

我回到瑶光殿时发觉杨玗来了，长孙嬅走了。颉之告诉我，她领着郑观音去见李建成时正巧碰上了李世民，便又走了趟把长孙嬅也领出去。

我点了点头，杨玗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已然可以应付这殿内的其余女眷们。我便讨得清闲，乐得开心，继续哄依依玩。

大概因为白天时李元吉嚷嚷着萧依像幼时的我，故而夜里做梦，当真梦到了儿时。

“阿耶，我想和世民阿兄去放纸鸢。”我坐在阿耶腿上，揽着阿耶的脖子，睁着双水灵灵的眼，努着丹唇，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不行，你今日的书还没温呢。”阿娘从内室出来，严词拒绝。

“听到没，你阿娘不许。”阿耶笑着在我耳边说道，似是一副做不了主的样儿。

我才不信呢，我的阿耶是皇帝，天底下谁都要听他的话。

“阿耶，阿耶，我的好阿耶～“我仍不死心，一遍又一遍的央求。

“皇后啊，便让长乐去放会儿纸鸢，回来再温书嘛，也不差这一点儿时间。”阿耶缴械投降，转头去和阿娘商量道。我就知道阿耶是全天下最爱我的人，我的阿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还没等阿娘同意，我便从阿耶腿上跳下来，直往外跑。我的世民阿兄还在等着我放美人纸鸢呢。

身后，我听到阿耶说你跑慢些，我也听到阿娘说阿耶总有一天会把我宠坏。

可宠坏又怎么样呢？反正我的阿耶是皇帝，我的心上人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既然这样那我就是全大兴最快乐的姑娘。

如果阿娘能不逼我学各式各样的东西，那我就更快乐了，比天上的神仙都快乐。

可当我玩累回去想喝阿娘做的酸梅汤时，却发现宫里只有一动也不动的阿耶。我哭着喊着，可阿耶都不起来抱我。

我也找不到阿娘了。

我觉得我的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越来越紧，紧得我无法呼吸。我甚至以为我也要死了，但我没有。我不知道该说幸好，还是遗憾。

李世民把我叫醒，把我拥入怀中，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我没事了。

“李世民，我没阿耶阿娘了。”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仿佛失去了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而事实上我也确实失去了。

“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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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时间线除了最开始的楔子，我用的都是农历记法。所以618年的3月初八就是4.11号，也是隋炀帝被缢死的日子。再预告一下下，杨琬嫁给李世民应该也快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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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