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是萧烨最讨厌的季节。
在这座深宫中,其他皇子冬日总是过的很好,他们有厚实的冬衣、柔软温暖的毛裘,宫室里也总是有烧不完的银丝炭。
而他,要面对的不仅是饥饿和寒冷,更有人性的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恶的环境中只会滋生出恶。
“你受够了对不对?那就去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让哪些欺负你,奚落你的人付出代价!杀了他们,去杀了他们!踏平黄洲!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你的!”
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萧烨皱紧眉心,心中虽是厌恶,却又觉得它说得极有道理。
“去吧,去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随着声音落下,一把长剑落在他身侧,大雪纷飞,冰寒交迫,四周的冷言冷语如暴雪般狠狠地砸向他,他抖了抖激灵,觉得冷极了。
直到冰雪淹没到他的膝盖,他终于握紧那把剑,颤着唇说道:“我一定会…”
一束光洒了下来,覆盖在他身上的冰雪霎那消失了干净。
为什么会这么暖?
他缓缓睁眼,在模糊的光圈中看到了一个带着春日清新气息的女子。烛光微荡,映在她满是笑容的脸上,温煦得不像话。
“你醒啦!”
温思淮长舒一口气。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怕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便一直想要离开。
深夜寒冷,他的身体正迅速失温,俨然一副快要踏入鬼门关的模样,见状,她打消了立马离开的念头,将他挪到了烛台之下,试着给他输了一些灵力。
若是天亮之前,他还不醒,她就必须要走了,她心中想着,反正她尽了全力,而后一切全听天命,她也不算有遗憾。
这夜太过漫长,困时她便小憩一会,醒时便给他输一点灵气,本以为那灵气对他没什么效果,却没想到,最后那一次,还真让他的身体有了回暖的趋势。
算他命大。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萧烨在她的搀扶下坐起,抬眸看她。
虽说面前的人披上了白色的狐裘,换了一身装扮,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从画像中出现的女子。
“神…女?”
“我?”温思淮愣了愣,待确认他说的就是自己以后,连忙摆了摆手,“我不是神女。”
她是从画像中出现的,他这样认为也是情有可原,但她又应该如何跟他解释她也没想明白的事情。
温思淮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沉思之中,而在萧烨看来,她这般心思重重,确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想到他夜里对神像说的那番话,他垂眸道:“我知你不愿实现我的愿望,但也不必为此否认自己的身份。”
温思淮没由来噗呲一笑,安慰小孩一般,“我要是神女肯定动动手指就将你送回了家,又怎么会留你在这里忍受刺骨寒冬的苦。”
萧烨抿了抿唇,不再强求,“我知道了。”
乌黑的天有了一丝亮意。
该回去了。
他打算起身,胳膊一用力,手便被牵拉着疼,这才想起自己的手受了伤。
伤口已被人包扎过,包得还算漂亮,只是像是生怕血流出来似地,厚重得不像话。
“谢谢。”他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没有太多谢意。
反倒是温思淮大大方方地笑道:“举手之劳!”
少女的笑太过真诚,让他生出了抵触,忍不住说道:“既然…技术不好,以后还是不要自己动手了。”
这一捧一踩的行径…温思淮的笑僵在脸上,无语地看他。
萧烨面色平静地回望着,好似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半分不给人面子。
温思淮无奈,扯了一下嘴角,心中默默念,大人不记小人过,开始下逐客令,“你不是要走吗?”
萧烨理了理袖口,往前走去,还未至两步,忍不住提醒道:“再过一会就会有人过来。”
温思淮听他这么说,觉得他也没那么坏,于是三两步走到他前面,问:“你为什么会晕在这里?”
萧烨皱了皱眉。
这话好似是他该问的。
她既不是神女,为何能从画像出来,还是,那时他失血过多,眼花了?
“那你呢?又为何在这里?”
温思淮撇了撇嘴,心中苦闷,随口一句的问题居然反过来给自己挖了个坑。
老实跟他说她也不知道?他会信吗?
她岔开话题,“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神女殿。”
“哪里的神女殿?”
“羲国。”
羲国?神女殿?
这么一说,她此前的判断没有错,这里就是皇宫的神殿。
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那光传送到这里,但既然神女殿的封印找不到也解除不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出宫去廖阳城……
正想着,殿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昨晚侍卫出现的前车之鉴,她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谁知转身便撞进了萧烨漆黑的眼眸中。
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她,应是来不及躲闪,眼中闪过了错愕。
温思淮却好似不以为意,拉着他就一起滚到在了贡台之下。
吱呀,殿门被打开,一群宫人涌入,抬上抬下,开始布置场地,等到准备好一些东西以后,便留了一些宫婢打扫卫生。
“今日宫宴,会来好些官家公子小姐。”小宫婢畅想着,虽宫宴每年都有,但由于今年宫宴的时间临近四年一次的迎神节,所以格外盛大。
年长宫婢呵斥,“好好干活,别整天想着偷懒去凑热闹。”
小宫婢扁了扁嘴,老实地擦着贡台。
贡台的灰尘不多,贡品也很新鲜。
突然,小宫婢停了下来,向贡品凑近了些。
这贡台中央的苹果摆放排列得也算整齐,只是……里面居然混着一个被啃食过的苹果。
小宫婢道:“神女殿这般神圣的地方竟会有老鼠吗?”
年长宫婢随意瞥了一眼,“冬日的老鼠也不容易,将它扔了便是!”
“哦。”小宫婢放下抹布,拿起苹果正要去扔掉,却见自己手心满是血迹。
“血!”
她吓得瘫软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苹果滚进贡台的长布之下。
年长宫婢见此,赶紧捂住她的嘴,“闭嘴!”
管事的嬷嬷原本在外守着,听见异样,进门训道:“神殿之前,不可大叫!你们嚷嚷着什么!”
年长宫婢笑着脸道歉,“她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宫女,还请嬷嬷见谅。”
“那便好好干活。”
“是!”
嬷嬷走后,年长宫婢松开手,对小宫婢警告道:“这是神殿,怎会有鬼,以后切不可这般鲁莽大叫!”
“可是苹果上有血迹!会不会……”小宫婢似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不敢再说下去。
年长宫婢眼珠转了转,宫中诡异的事多了去了,她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便说道:“不可声张,不可深思,将它扔了!晚点再回来。”
说完便去了别处,唯恐在这里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温思淮在台下可谓心惊肉跳,她早前就将地上的血迹搽了干净,以为做了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眼看着苹果滚到她脚下,而那小宫婢离她越来越近,她心中凌乱,怕又有什么闪失,急忙捂住怀中人的嘴,然后顺脚把苹果踢了出去。
苹果莫名其妙又从攻台下滚了出来,小宫婢吓得脸色一白,又想到适才的“不可声张,不可深思”,忙不迭紧闭着眼,拿起苹果飞奔而去。
良久,殿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感受到手中的滚烫,温思淮松开了萧烨,压着声音说道:“事发突然。”
萧烨无意识地擦了擦被她碰过的地方,压下心中怪异的情绪,“没关系。”
温思淮低声道:“你知道她们会清扫多久吗?”
她不由动了动。
身后有什么东西咯得她疼,加之腿有些酸麻,她只好变换了一下姿势,压低重心,让自己舒服一些。
贡台外又出现了时远时近的脚步声,贡台内少女的毛裘异常柔软,混着隐约清新好闻的香气,刚好碰到萧烨的脸颊…
萧烨抿了抿嘴,眼神深沉。
两人窝在狭小的空间中,可谓没有任何空隙可言。
他一身污秽,昨日又被萧晟恶揍了一番,现在定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是个女子,难道不会心生厌恶?
………亦或是这些情绪都被她好好地埋在了心里?
萧烨想着,漆黑的双瞳往上瞟了瞟,可四周漆黑无比,他对她的神情一无所知。
他僵硬地将身体往前挪了挪,开口回道,“不知。”
一直躲在贡台下也不是办法。
“我们找个机会赶紧离开吧。”说着,温思淮趴在地上,透过长布下细小的缝隙观望起来,等到确认殿外无人走动后,她瞄准时机,拖着他就向外跑去。
此时,天已蒙亮,宫内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路上偶有宫婢,许是在专注地清理道路,又或许今日日子特殊,无人对她们这样奇怪的组合提出异议。
出现在宫中的男孩,衣服破烂,头发凌乱,要么是个逃命的太监,要么就是个备受欺辱的质子或者冷宫皇子。
但若是亡命之徒,他见到这些宫婢应是慌乱才对。
那便是宫中的皇子或者质子了。可据她所致,当今羲国无子,那便是质子了?
质子受到向他这样的待遇也说得通。
想到这儿,温思淮收敛了自己的好心,道:“我还有要事,先走了啊。”
她随意摆了摆手,鬼鬼祟祟地朝一个偏僻小道走去,不成想,衣袖却被他拉住。
“怎么了?”
温思淮疑惑转头,手中一沉,竟是一张毛毯。
“你的东西!”萧烨将毛毯放在她手中,而后后退一步,又是一声感谢,“谢谢。”
“不客气。”温思淮拿起毛毯正要收起来,又见他衣不合体,手上已经出现红疮,便将毛毯递给他,慷慨道:“送给你了。”
萧烨神情平静地看着覆在毛毯上的几处暗色,似想到了什么,乌青的手暗暗握紧,未有其他动作。
温思淮以为他嫌弃,不由解释道:“这是新的。”
原来不是嫌弃他……
萧烨紧绷的唇终于松动,接过毛毯,问道:“你要去哪儿?”
“出宫。”
“你……”萧烨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选择了沉默。
温思淮见他神情奇怪,试探地问:“你知道如何出宫吗?”
萧烨老实道:“不知。”
“那有缘再见。”话毕,温思淮便匆匆离去。
像春日清风,却不带走一丝寒意。
——
“殿下!你让老奴好找啊!”老嬷嬷步履蹒跚,终于在冷宫门口见到了消失一夜的萧烨。
她原是萧烨母亲的乳娘,待萧烨母妃死后,便一直由她来照顾他的起居。
萧烨停下脚步,“我只是去了一趟神女殿。”
“殿下有心了。”
老嬷嬷说完,慢慢往前踏上一步,这才在不算明朗的视线中见到他袖上的暗色血迹,她再往上望去,只见他脸色惨败,本就肿胀的脸上又添了新伤。
“殿下,十殿下又来打您了?”
十殿下萧晟以折磨萧烨为乐,前几年还算收敛,只敢暗暗较劲,后来便仗着有贵妃和太子撑腰,越发明目张胆起来,欺负人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
萧烨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虽痛却习以为常,“无碍。”
他刚说完,眩晕之感像暴雨般忽地汹涌来袭,他只好靠在墙后,将手里的毛毯递给老嬷嬷,“天冷,将这毛毯给哥哥盖下吧。”
“那这毛毯是?”
老嬷嬷一摸毛毯就知道这东西绝非凡品,断不是一般皇子贵妃会用的到的。
更何况,宫中几乎没人会待见殿下,谁又会给他这样贵重的东西。
莫不是,是十殿下良心发现?
这几乎绝无可能。
“毛毯是一位…”萧烨顿了顿,望向远处,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像风般消失的女子一样,“是一位好心的宫婢所送。”
老嬷嬷也不勉强他说实话,见他安然无恙地活着,心中只松下一口气,“殿下没事就好!”
“哥哥如何?”
老嬷嬷叹息,满是愁容的面容又是悲痛不已,“五殿下……只剩下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