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一天各项设备都妥了,夕阳衔山的时分回程。褚清宁开车,带他们回市区的酒店。
佟皓是自己从剧组跑来的,身边一个工作人员都没带,这会儿正乐得自由自在,跟他们坐同一辆车,在后排挨着李清言。
他刚才还在跟李清言抱怨打他手机打不通,“我以为我们剧组那鸟不拉屎的山沟就够偏僻的了,没想到进了草原连信号都没有了,断断续续的。”
“我们昨天也是喝晕了,回去倒头就睡,今儿又是一早就上路奔草原来了,可能没留神电话。”李清言耐心跟他解释着,又抚慰小猫儿似地摸摸佟皓的下巴。
佟皓严于律己,时刻铭记演员的自我修养。
为了伪装成蒙族大汉,今天早晨胡子都没刮,手摸上去毛毛扎扎,还挺酥痒。李清言摸得一把接一把,根本停不下来。
褚清宁见过大世面,从中镜里看见车后排他俩这状态,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气氛要是安静下来,他就适时抛出两个话题跟他们聊一聊,又说过会儿进了市区有超市的地方要下来买点儿东西,为了明天进草原玩儿做准备。
问他要买什么,又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宋秋辞这会儿才想起摸出手机看看,信号微弱,所幸不一会儿车就开进了城乡结合部,再往前信号才好起来,一下子涌进来好几条信息和未接电话通知。
往前翻,昨天晚上有三个未接都是季南征的,她低头看着备注,心里忍不住高兴起来。
这人看来还是想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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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南征忙完了一桩生意上的公案,才有空想想自己的个人问题。
那天他挺生宋秋辞的气,主要还是伤心。
员工跳楼,铺天盖地全世界骂他把人逼死。唯有她,颠颠儿到办公室来,亲他陪着他。
季南征本来以为她是真心疼自己,却没想到人家心里也怪着他呢。
能不伤心吗。
可是伤心完了,又惦记得很。偏偏是自己先丢下她走人的,拉不下这个面子回去。
忙得天旋地转的时候季明山还给他打过一回电话添乱,问他对蒋琳的意思如何,电话里说,“人家姑娘可是觉得你还挺不错的,你还犹豫什么?”
他当然犹豫。犹豫的是怎么跟季明山开这个口。
那天他在办公室一个人发呆,助理进来。谈完了公事他没让人走。这个助理,据季南征所知,也是有过几段感情经历的,可以咨询。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遇上点儿难事儿——”
“您说吧,您怎么了?”
助理跟他年月久,年纪小他几岁,不谈工作的时候,处得关系挺好像兄弟。打量着这气氛,助理觉着不能用一本正经的方式应对,不然季南征反而会尴尬。
季南征清清嗓子,继续道:“他喜欢一姑娘,那姑娘呢,应该也是喜欢他的。”
“何以见得呢?”助理饶有兴致,边儿上搬个小板凳儿坐了,乖巧听着。
“他亲过那姑娘,那姑娘也亲过他。”季南征斟酌着说,“那你说,他俩这算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哟呵!
看着季总平常不苟言笑,居然和季小姐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助理心里暗乐,他老板真是出息了。
可面儿上不能笑出来,助理佯作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不算。得有个人先告白啊,‘我喜欢你,你当我男/女朋友吧。’另外一个得表示答应或者拒绝,才算落停。”
“都亲了还不算告白吗?”
“那不是的。要是姑娘不喜欢你,你亲人家,那是耍流氓;要是她喜欢你,你亲了她,顶多算暧昧。这都不能算告白。告白是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在一个郑重的场合好好说的。”
助理感觉自己很苦口婆心了。
“必须得说吗?”
季南征本来以为这些事儿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他也觉着哪儿欠着点儿火候似的,跟宋秋辞之间的关系有那么一些不上不下,后退不了,又不知道怎么往前走的感觉。
助理道;“这是仪式感啊季总!哪个姑娘不喜欢别人正正经经地跟她告白啊?”
季南征听着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又补一句:“是我朋友的事儿,那行,我回头转告他。”
助理暗翻白眼,当今世界,除了迄今没谈过恋爱的他们季总,还有哪个瞎了眼的“朋友”会如此木讷纯情?
不就是告个白吗。
季南征觉得自己干得了这件事儿。反正他这辈子不打算放走宋秋辞,告就告。他搞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打电话过去,结果人家还没接。
打完第一个没人接,顶多是有点儿失落。
洗了个澡收拾了一下自己,又破天荒地去超市溜达一圈儿回家,再打两个,还是没人接。
看看时间也算得上是大半夜的了,季南征心里有点慌,别是出了什么事儿。他知道宋秋辞去伊昭了,说是大城市,可那地方,到底偏远啊。
茫茫的大草原,可别出什么事儿。
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公司处理了必须加紧办的事儿,季南征让助理给定了最早飞伊昭的机票。
偏偏去机场的路又堵到天荒地老,误机,改签,等待,天气不好不能起飞,最后季总的脾气也上来了,让助理把他的车开到机场附近,准备直接自驾。
助理从车上下来,目瞪口呆:“季总,您真要一人儿开过去啊?这一路不得小一千公里?您一人儿行吗?要不我跟您去吧,一路上换着开开。”
他刚才接到电话就惊呆了,可老板发话,不得不办。
助理一路把车往机场开,一路内心暗叹。他们季总不开窍则已,一开窍,这是要去演偶像剧的节奏啊。
最近风声挺大宣传挺热烈那个片儿,叫什么唱歌给关雎听的,真应该请他们老板去做感情戏顾问。
季南征绕着车看了一圈,轮胎有汽,油箱满着,他打发助理回去:“你回去盯着吧,有什么事儿赶紧打电话。”
出了京城外环没多久就到了夕阳薄暝时分。
车子开过收费口上了高速,视野渐渐辽阔起来。
华北地势平缓,山矮地广,一处起风,风便裹挟着尘埃,无遮无拦四处闯荡,不多时便渐成规模,撼天动地。
季南征专心开车,周身安静。
一路上经过低矮的民房,废弃的工厂,衰杨白草的河岸;沿着静夜高天下汨汨淌流的不知名河道,一路向北。
车子多少次进出广袤的无人地带,信号微弱犹如星光。
驾驶是个挺枯燥的活儿,更何况身边还没人陪伴。
但季南征却觉得这902公里的路,不过是他和宋秋辞漫长人生中,很短的一段。
另外一边,伊昭——
车停路边,褚清宁进超市买东西。
李清言和佟皓都没逛过伊昭的超市,想进去看看有什么蒙族特色产品,兴冲冲跟着一块儿进去了。
留宋秋辞自己在路边等,她下车透气,一仰头,居然意外地看到耿耿星河。
始料未及。
伊昭怎么说也是个工业性城市,她本来以为这边会和京城一样光污染严重,谁知道随随便便抬起头来就是一大片纯澈星空。
心中一动,想摸出手机给季南征回电话,却没能打通。
得,人家本来就生着自己的气呢,结果人家先给了台阶,自己还错过了三个电话。
宋秋辞觉得自己挺理亏的。
过了一会儿,仨人提了一堆购物袋出来。看褚清宁买的东西,土豆,胡萝卜,洋葱,羊肉,一袋儿盐。
隔天清晨六点,天还蒙蒙亮。街道灰暗路人稀少,零星亮几盏路灯,北风一刮很有种北地边城的萧瑟感。
褚清宁一间一间敲了门,把他们全折腾起来,又嘱咐带上几件能御寒的衣服。
车一路还是按照昨天的路线开,只不过开出城以后没过20多公里,路线陡然一变,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李清言在后座被颠得直打哈欠,头发也顾不上抹发胶了,根根软软垂着,像个什么刚出窝的小动物。
他把脑袋搭在佟皓肩膀上,半梦半醒地嘀咕:“褚总就是这会儿把我们卖了,咱都没处哭去。”
宋秋辞也是哈欠打得泪眼迷蒙,看看手机,可不是——导航都没信号。
她坐副驾驶,偏头看看一脸专注开车的褚清宁,“咱这是上哪儿去啊?”
昨天是商量了今天上草原深处玩儿,可谁也没成想要摸黑爬起床啊。闹得跟做贼似的,还得连夜奔逃。
褚清宁是这车里唯一睡醒了的,笑了笑说:“不远,再有一个来小时就到地方了。靠着城的草不好,都沙化了。得往里走走,那才是真草原呢。”
宋秋辞也随他,闭了眼睛在边上补觉。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坐直了身体问他,“要不放点儿歌给你听听?别我们仨都睡过去了,你也受影响。”
司机最怕乘客都睡着,很容易被感染得自己也昏昏欲睡。
褚清宁从善如流拧开了车里的音乐。
宋秋辞有一霎那的错觉,总觉得马上就要听见大提琴声了,这回却不是。
当然不是。
男人懒散着唱歌,如同喟叹,如同絮语。
歌是郑钧的《幸福的子弹》。
——我不想躲闪,你的泪如子弹。亲爱的来吧,将这无望的心洞穿。
——哎嗨,哎嗨,幸福就是这样。
佟皓在后座跟着歌声轻轻地和,嗓音温柔,如同认真唱给他肩头人一个人听的摇篮曲。
车子有时开到没路的地方,褚清宁也没含糊,直接开上草甸子。
他一边观察着地上的草色一边选路开,有时开着开着,能看到前方被熹微晨光披露的道道车辙。
这恐怕就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吧。
经过一条小河,褚清宁下车,到河床里挑了几块不大的圆形鹅卵石回来。三个人跟着下去拉拉筋骨,佟皓问他捡石头干嘛,这人又故技重施,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一路摇摇晃晃,时而行路时而碾草,终于到了褚清宁相中的目的地。
下车来看,果然不俗。
向北望有连绵青山,山顶一条边界线如墨染色,暗暗生于天际。正是朝阳煌煌的时候,浓云消散,只零星的白云像诗词中的小令,矜持悬浮。
举目所见,黄花绿草,燔山熠谷。
宋秋辞看得出神,眼中全是难以说尽的自然色彩。呆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回车上包里掏出相机,调好参数拍下几张。
天色变换得快,胜期可难再得。
另外一边褚清宁已经忙活起来。
后备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铁锅,路边随便捡的石头,并一桶水。
石块垒成一个圆形的灶,丢进去一些枯枝败叶,再把锅一安置,成了个野地里的厨房。
蔬菜洗净去皮,羊肉切开表面撒盐,本来宋秋辞以为该煮水了,却见褚清宁将火烧起来,锅里放了刚才捡的那几颗鹅卵石,一门心思烘烤。
等到石头烧得滚烫,才把羊肉铺上去。
放土豆萝卜洋葱,盖盖儿齐活。
褚清宁忙完这一通,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站起身来。
李清言跟在边上眼睛也不眨地围观,像个好奇宝宝,“这能熟吗?”
“我爷爷教的办法,他们小时候出来放牧都这么弄吃的。用鹅卵石热得快,还不会被烧掉渣儿,一般石头不行。”
褚清宁疏疏落落说着,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饼干,递给宋秋辞,眼神清亮地看着她,“得烤一会儿,要是饿了先垫垫。”
肉沾了高温很快就飘出肉香,宋秋辞在空气中嗅了嗅,决定还是留着肚子一会儿吃肉。
她接过饼干,手指捏着塑料包装袋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清宁,你来一下。”
他们两个走到稍微边上一点,宋秋辞才低着声音说:“清宁,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接受你的好意。”
既然不喜欢,不会发展,就不要给人家希望。
虽然如此直白的实话实说叫她自己脸上也有些尴尬,但是,总比不说强。
褚清宁没料到她会跟自己说这个,愣了一会儿。
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巅,漫无目的地看了一阵子,然后笑了,“你不要有负担,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要是喜欢你一场,连努力追求都做不到,那我可是会后悔的。”
他站在风和日光里,笑容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