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
戒律堂。
昏暗的屋子内,秦怀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经褪去,露出结实的后背来。待简单的敷完药后,他便去寻了悟道大师说自己犯了戒。
悟道大师的声音依旧沉而缓,不带一丝的情绪。
“自己去戒律堂领罚吧!”
钟磬哪里肯让受了重伤的秦怀越去戒律堂受罚,他虽来广济寺的时间不长,可是也知道,这寺中众人闻戒律堂三字皆都会色变,有些胆子小的,甚至会掉头就跑。
掌管戒律堂的乃是悟道大师的师兄悟法大师,此人走的是苦行僧的修行之路,有弟子曾私下里议论说悟法大师不光数十年如一日对自己格外严苛,以至于连性情都变的冷血不通人情了。
前些年寺中有一年轻弟子,因为动了邪念,被悟法大师关在戒律堂里十日,出来的时候俨然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钟磬跪挡在秦怀越的跟前,极力的劝阻着,“主子,您可不能去啊,您若是去了,只怕是出不来了。离京前属下答应平伯会好好照顾您的,若是您有个好歹,属下如何跟平伯交代啊。”
秦怀越的脸色苍白,一只手压在伤口之上,掌心里有着丝丝的黏腻。
他轻咳了两声,眼前一阵晕眩,扶着一旁的漆红圆柱才站稳了些,他的声音本就温润,如今受了伤更显得虚弱。
“钟磬,戒律堂我是必定要去的。”
他非但要去,还要请悟法大师要严惩他今日所犯之错,唯有这样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恒王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很清楚,今儿在广济寺没讨到好,回去定会在承安帝跟前告他一状。
依着承安帝的性子肯定会疑心他出家的意图。
悟法大师身形瘦削,长眉垂至两颊,只站在那儿就有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你犯了何戒?”
“弟子了悟,起了杀心,犯了杀戒。又动了凡心,逞强救美,犯了色|戒,既入了佛门,心却不静,犯了嗔戒,弟子所犯罪过太重,特来领罚。”
悟法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你已知悔过,可见尚还有救,不似那等冥顽不灵之辈,那我罚你受棍刑八十,罚跪在戒律堂里思过十日,你可有异议?”
钟磬一听棍刑八十,连忙磕头求道。
“我家主子已经受了剑伤,若是再挨上八十大棍,只怕就没命了。我佛慈悲,还请大师开恩,弟子愿意替主子受刑,要打就打我吧。”说毕就解开了上衣。
悟法大师摇了摇头。
“你只是我寺的记名弟子,尚且还算是红尘之人,快且离去吧。”
钟磬哪里肯走,只一个劲在那磕头。秦怀越难得动了气,低声喝道:“你若是想要我活,就去外头守着!”
秦怀越多数的时候都是温和而平静的,鲜少有动怒的时候,他这一喝,倒是让钟磬吃了一惊,他定定的看了秦怀越一眼,然后抹了把眼泪就出去了。
他既不能替主子受罚,那就去寻些最上乘的药来。
戒律堂里的光很暗,只佛龛前燃着一根蜡烛,积年累月的烛泪堆积成了一团,秦怀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一抹光,最先的二十板子他尚可以忍住不发一声。
只一口白牙也险些咬碎了,浑身犹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接下来的二十板子,蜡烛的光已经开始模糊了,整个后背像是被人生生的用刀给割开一般,剧烈的疼痛已经侵蚀了他最后的一点意志。
再二十板,蜡烛的光已经只剩豆大点的晕黄。
嘴里的腥甜味也越来越浓,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开始麻木了。可是每打一下,他都数着数,还剩二十下。
一旁行刑的和尚见地上之人气息奄奄,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古井无波的悟法大师。见大师并不言语,手上的棍子便又落了下去。
......
八十棍过后,秦怀越已经晕死了过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行刑的年轻和尚生怕出了人命,平白添了业障,蹲下身子试了试他的鼻息,见气息虽细弱游丝,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
“师傅。”
悟法大师撑开了眼皮,沉声道:“让人把他抬出去医治吧,至于禁闭的惩罚等他身体好了再来受。”
钟磬将消息递出去后,刚一赶回来就看到两个和尚抬着担架从戒律堂出来,担架上躺着的便是生死不知的秦怀越,他急的眼睛都红了。
他伸手想要去检查秦怀越身上的伤,可是见他后背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染红,一时也不太敢动,只对着抬担架的和尚大吼道,“你们抬仔细些,若是我家主子有事,我就一把火烧了你们广济寺。”
......
京中。
恒王府内,恒王双手打了夹板,面色阴沉如水,见派出去的人空手而归,脸色愈发的阴鸷了。
“人呢?”
侍卫拱手回道:“属下一早就将云仙馆给围了起来,并未发现王爷所说之人,未免有错漏,属下还一一问过云仙馆的人。据云仙馆的丽娘说那聂姑娘是自己个求上门的,并未签卖身契,所以去哪儿了她们的确不知。”
恒王刚一动,两臂便传来了钻心的疼。
此等奇耻大辱他势必要讨回来,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找,就算把整个京城都翻过来,也要把那个贱|人给本王揪出来。”等抓到那个姓聂的贱|人,他定要让她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侍卫应了是,轻轻的舒了口气,逃也似的便退下了。
恒王又对着身旁的长史问道:“宫里是什么情况?”
“宫里倒没什么异常,只御前徐丛公公的徒弟小贵子出宫去了广济寺,想来也是王爷的话起了作用。眼下便看皇上的心意了。”
长史说完后便恭敬的立在了一旁。
......
拥挤的街道上,一行手持长矛的官兵跑过,将人群自动分至路的两旁,这些官兵各个面有厉色,待这一小队人马过去后,有人小声讨论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
“听闻是恒王出了事,正上天入地的要抓人呢。”
消息传开后,人群里便议论了开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甚至还牵扯出了皇家秘辛来。有一个穿着藏蓝长衫的公子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打的小厮,两人听到这些闲话也不多做停留,转身便进了一旁的茶馆里。
两人上了二楼,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又命小二上了一壶好茶。
丰竹拽了拽衣服的下摆,一副衣裳里有虱子似的,“许是穿女装穿习惯了,这乍一换了男装,还真有些不适应呢。”
聂九安笑了笑。
丰竹本名封筑,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我可记得不久前某人才说过想要换回男装打扮,怎的现在如愿了却又百般不适了?”
封筑咧嘴一笑。
“少爷,您就别拿小的开玩笑了。我穿女装都两年多了,今儿还是头一遭换回男装,您再给我两日功夫一准就适应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街上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过,声势吓人,前头骑马的险些还把路边的摊子给掀翻了。
封筑瞥了一眼,极为娴熟的翻了个白眼。
“一群蠢货。”
这些人自然是蠢货了,他们所找的乃是云仙馆里的头牌聂九安聂姑娘,而非眼前这个皮肤蜡黄,姿容平平的年轻男子。
聂九安喝了口茶,茶水有些涩,回味却有些甘甜。
“恒王大怒,如今在京中各处寻人。若是一直找不到咱们,也不知会不会迁怒于......”
封筑接过话茬,语气轻松道:“王爷如今都当了和尚了,他们还能怎么迁怒他啊?”
这话倒也对,可不知为何聂九安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昨儿我们的人送来暗信说恒王拖着两条断臂进了宫。”
“少爷!”封筑打断了他的话,“您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三句话不离王爷呢?难不成就为那一剑,您就?”
聂九安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吓的封筑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我身负这样的血海深仇,还如何能......”能顾及这些儿女私情呢?
儿女私情?
聂九安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封筑大口嚼着嘴里的点心,险些被噎着了,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靠在二楼的栏杆处拍着心口,伸长了脖子往下咽,忽的余光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些年他跟聂九安东躲西藏,自是警醒无比,知道这不是寻常的错觉,于是定睛在人群里搜寻了起来,片刻后终于在一家名为海生药铺的门外捕捉到了那人的身影。
“是他?”
聂九安听到他的嘀咕声便问了一句。
“谁?”
封筑朝着楼下的方向努了努嘴,“是晋王府的崔平,我记得平伯素日里都是慢性子,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火烧火燎的跟身后有狗在追他似的,一把老骨头跑这么快也不怕摔着碰着了。”
聂九安走了过来,只瞄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在晋王府里待了一年,知道崔平是秦怀越的心腹,如今秦怀越去了广济寺出家为僧,崔平便留在京中替他看着宅子,据他所知崔平无儿无女,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能让他这般着急呢?
聂九安眉头紧锁。
这世上除了秦怀越便再无旁人了吧。
“封筑,你下去瞧瞧,看看他抓的什么药。”
封筑见聂九安神色凝重,便快步下了楼,窜进了街对面的海生药铺。
聂九安倚在二楼的栏杆旁,楼下的热闹传入耳中,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少倾,封筑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少爷,崔平抓的乃是止血还有治疗外伤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