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江有招福 第3章 凤栖五谷滞菽上（二）

不久后，蔡上听见车轿外渐有了些人声，还飘进些混合着煎饼、豆浆和炸肉饼的香气，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进了郡门，正往主城区走。

街边小贩卖的吃食实在香的诱人，他胃里空空如也，头也有些发晕发懵，正发愁要如何开口，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抗议，响彻并回荡在这间不大不小的轿室里。

“......”

那小丫鬟朱朱扑哧一笑，抱住冯收菽的胳膊调侃道：“小姐，你看他好不好笑？”

冯收菽也有些诧异，冲帘外赶马的霍捷吩咐了声停车，有些无奈地对她道：“饿了而已。”

马车停下，蔡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准备自己下车去买个饼吃，可他刚伸出一条腿，便被冯收菽制止。

“让霍捷去吧，你手臂不便。”

她靠近蔡上，伸手将他那条腿抬了回来，又扶他靠好坐正，开始专注研究他那只脱了臼的左臂。

朱朱整理好车上的物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小姐，五日前老爷向容善小姐讨了套画具，这街口离骠骑府也不远了，我一并去取回来吧？”

冯收菽耸肩，温柔道：“你就爱往骠骑府跑，去吧，当心些。”

小丫头一听她答应，立刻喜笑颜开道：“嗯！奴婢一炷香内便归。”

蔡上见朱朱跳下车去，喜笑颜开地跑远了。

他从胸前摸出一只钱袋递给了冯收菽，开口道：“收菽姑娘......哦不是！冯小姐，不能让你们破费，等下把银子给那位兄台吧。”

冯收菽没有接，也没看他，只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般靠近一瞧，蔡上几乎飘然不知所以。冯收菽模样极温柔恬静，唇红齿白双目清澈，左侧眉角藏了颗小痣，属实有着传言中圣女的高洁与美好之感。

他越看越入迷，只觉得眼前之人乖巧天真，可怜可爱，五官无一不明媚，举止无一不得体。

良久，他终于有些笨拙地清嗓，屏住呼吸道：“收菽姑娘，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请教一二。”

冯收菽道：“请说。”

“既听朱朱姑娘说，你是凤栖郡人，当然我也知道你是凤栖圣女所以肯定来自凤栖！但为什么你却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里的钱袋还没交付出去，问题也还没讲完，他忽地一声哀嚎响入云霄，顿时双眼一翻，差点原地撅过去。

“……喊什么？”冯收菽被他吓了个激灵，有些无语地取出帕子给他擦汗：“胳膊得接上，不可以这么娇气。”

她表面看着恬静内敛，可下手的确够狠。

一阵痛彻心扉的劲儿还没来得及过去，蔡上艰难抽了几口凉气，两眼涌上半包泪水，圆寂一般阖上双目，豆大的汗珠顺着眉峰流下，竟被冯收菽不动声色地抬手接住。

她或许没想到这人会痛成这般，不免犹豫道：“我先前给人接过胳膊......他貌似只咬了咬牙，没你这么痛的。”

蔡上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在下不得不敬佩那位兄台。”

见他宛如刀刻的俊秀眉眼微微发颤，额角也疼出数行冷汗，冯收菽终究有些不忍，伸手抚了抚他的侧脸，轻声道了个歉。

“抱歉，把你弄疼了。”

蔡上一愣。

他万没想到冯收菽会开口道歉，霎时忘了疼痛，反过来安慰她道：“别说抱歉，接骨就是得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我这胳膊都已经能动了，你看。”

蔡上笑嘻嘻地半抬手臂，巨痛倒是没白挨，果真是接上了。冯收菽将手掌从他脸上移开，岔开话题道：“所以你方才想要问我什么？”

“噢对......”他喉结滚动一下，回神道：“我是想问，你是凤栖郡人，为什么家府却会在临神啊？”

冯收菽懵懂地睁大眼睛，耐心解释道：“家中旧宅确在凤栖郡，但不知......公子先前是否听闻过临神郡守赵家？”

蔡上道：“先前只知临神郡守家姓赵，其余未曾听闻。但今日听你们提起几回，倒也有了些头绪。”

冯收菽道：“十七年前那场大疫大旱，无定郡的情况最糟，五郡自行平息风波之后，便派出医师物资前去帮援。临神郡守赵遇安及夫人梁畦也一同率领属下前去救济，却不幸皆殒命于此。”

“无定大疫我知道，息鞅郡为数不多剩下的一批南岭时代的赐胎之人也曾前去增援，最后只回来了两三个。”

冯收菽接着道：“赵伯伯与我父亲乃刎颈之交，在他与伯母逝世后，我爹爹便将凤栖交给了舅舅打理，同家人共至临神，辅佐骠骑府的姐弟二人。”

经过惊魂的接骨，以及这几句交谈下来，二人间的距离也算拉近些许。蔡上听她这么解释，微皱起眉，似懂非懂问道：“所以......现在的临神还是你们家在管吗？”

她摇头：“我父亲从未掌过临神郡的大权，而且容善姐姐和赵容疾都已成年，这里自然是由骠骑府来管辖。”

霍捷从不远处快步回到马车旁，手里提了不少东西，朝蔡上抛去两个油纸包，他打开一看，分别是几只热包子和两张刚出锅的肉饼。

“吃吧。”

他感激一笑，狗腿地冲这位面冷心热的霍侍卫点了点头：“多谢霍兄！你买了好多包裹，都是什么？”

霍捷手下麻利地将东西归置在车前，用细绳绑好，回道：“一些小姐平日要用的小物件与爱吃的水果，无甚特别。”

裹着香葱和肉馅的饼子飘出令人难以抗拒的香味，蔡上的馋虫顿时被勾出，他撕下半张干净的油纸包住一张肉饼，伸手递到了身侧的冯收菽面前。

“收菽姑娘，救我都耽误你们吃晚饭了......别嫌弃，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看向他手里的饼，冯收菽实际上并不是很饿，可抬眼看到那人期待的笑容，还是接了过来，冲他点头道：“不会嫌弃，谢谢。”

蔡上见她接受，更加开心地弯起眼睛，给霍捷也送了两只包子。冯收菽盯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又盯了盯自己手里的饼，重新坐回了一方软垫上。

霍捷随手将包子塞进口中，跳上马车，无意间回头一瞄，发现蔡上那只晃荡的胳膊竟已差不多恢复正常，于是随口问道：

“你手臂好了？”

蔡上抹嘴，大大咧咧道：“是，冯姑娘已经给我接上了！”

霍捷闻言，右眼微不可察地一跳，朝他露出个十分怜悯的眼神，无言地转过了身去。

虽说现下是初夏，白日愈发漫长，但途中各类状况耽搁，天色还是全部暗了下来。冯收菽并未在意他们二人微妙的眼神，只吩咐霍捷道：“天色不早了，先往前走吧，朱朱去了赵府取东西，咱们去四府街口迎迎她。”

“是。”

他们三人驾车到了四府街停下，霍捷将车栓稳在马桩旁，冯收菽也从车内下来，回眸关怀蔡上道：“蔡公子，抱歉耽误了会儿，前面就有家医馆，若是你脖颈处伤口当真疼痛难忍，我可即刻带你去瞧瞧。”

蔡上急忙挥手：“无事的，冯姑娘，小伤口而已，你们方才给我止血包扎已经足够，没大碍的。”

冯收菽神色犹豫，却还是听从他所言，点头说好。

短暂的沉默后，他依旧冲冯收菽微笑，可转念一想，突然莫名觉得不大对。既然他说伤势无碍......那如何还要跟着人家两位姑娘回冯府？本就是萍水相逢、搭手相救，现下安然进入临神主城，好像也没什么非留不可的借口。

再者说，就这般没心没肺地跟着人家姑娘回去，也不知是否会给她添麻烦。

“……”

可就算再退一千步，一万步，蔡上也确实不大希望就这么离开。

他自小风流成性惯了，家中吃穿不愁，父母祖辈皆安康健在，又家中老幺，上头有长兄长姐，自己貌似时常心无闲事，平日最爱便是四处游历、玩耍。然尽管眼界心胸开阔，见历千人百物，可却从未动过那些暧昧旖旎的心思。

川沧神君与日月陉在上，不知究竟为何，他不想轻易同冯收菽分道扬镳。

“冯姑娘。”

蔡上抿起唇，故作面色沉痛道：“其实......在下腹部还有些隐痛，若姑娘愿收留在下几日，蔡某......蔡某愿效犬马之劳。”

冯收菽听到他说痛后踱步靠近，将手探上他的额头，轻声道：“既然救下你，那必然要确认你身体无恙。蔡公子不必多心，放心同我回府医治就好。”

她说话非常得体，语气也礼貌温柔。他坐在马车上，愉悦地目睹街口路过的郡民皆向冯收菽弯腰示意，她也一一耐心回了礼。

不等他问，霍捷便伸手指向不远处那座气派考究的府门，朝冯收菽道：“小姐，朱朱从赵府出来了。”

扎着两只小圆啾的朱朱十分显眼，她有些微胖，且个头不高，远远看着倒也俏皮。只见她手中捧了只盒子，站在赵府门前那面五六尺高的浮雕石墙下，同赵府外的侍女和护卫寒暄几句行了个礼，面色有些阴郁地朝着街口小跑而来。

蔡上见她方才还春光满面，现下却又不大高兴的模样，索性问冯收菽道：“冯姑娘，为何瞧着朱朱姑娘不高兴了？”

她带笑摇了摇头，轻叹道：“她很喜欢骠骑府的二公子，想来是今日人没在吧。”

朱朱跑到他们三人跟前，将手中的物件小心放入轿内，完全没了方才叽叽喳喳的乐呵劲。蔡上正好有意逗她的趣，便道：

“姑娘为何满面愁云？莫不是心上......”

小丫鬟抬眼正想怼他，忽不知看到了什么，刹那间笑容重现，目光直勾地盯着蔡上身后不放，双颊红润，就连眼睛也亮了几分。

“小姐！是二公子回来了！”她又兴奋腼腆地重复道：“是郡侯大人！”

蔡上也有些好奇地微仰起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位公子，身后还跟了五六个训练有素、且打眼一看就知道必然身手不凡的玄卫。

紧跟着这位容疾公子的其中一名玄使，不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蔡上挤蹙眉心试图看清，却发觉他长相端正，气质不俗，群青劲衫配上腰间一条石竹色虎纹宽腰带，身形颀长，戴着镶银的束腕与温润的玉佩，大概并非是什么侍从，而是位世家公子。

待几人靠近些，他才看清了为首的那位、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二公子是何模样。

蔡上先前听冯收菽他们提起，脑海中先入为主，将此人刻画成了个年少有为的雏形，大约十几来岁不能再多，可如今一看，却完全不是他所臆想的那么回事。

这位临神郡侯，方可算得蔡上前半生所见最符合“剑眉星目”四个字的男人。

他肩宽腰窄，个头是几人中最出挑的，比冯收菽看上去要年长些，俊得很有棱角，鼻梁直挺如飘扬之幡，眉间微蹙不怒自威，下颌轮廓犹如神的精雕细琢一般。且他那件靛蓝直裰常服样式独特，肩颈处各有皮质料子与祥云纹点缀勾边，不仅细节讲究，周身配饰则更是上佳。

可如果非得挑出点什么来，那大概是这人的气场和给人的感觉不太好，看上去何止是不好亲近，简直是只扫他一眼，便得被这般高傲威严的架势弹开一丈远的水平。

几人没有寒暄，亦没有问好，霍捷二话没说，直接利落地单膝跪下行了大礼；朱朱退后两步，有些腼腆地弯腰一拜，抬眸想多望他几眼；而冯收菽则仅冲他点头示了意。

见有外人在侧，对面的赵容疾面色亦丝毫未变，依旧冷着一张俊脸，冲她抱拳回礼。

“不知冯小姐今日拜访，赵某有失远迎。”

蔡上见他这一身的贵胄打扮，以及腰间那款繁复有杀气的宝刀，不由在心里窥喟叹几句，这位骠骑公子......当真是贵不可言。

冯收菽回道：“前些日子父亲向容善姐姐求了套画具，我今日顺路过来取。”

他道：“我吩咐属下送去便是，你们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蔡上从车上跳下，毕恭毕敬朝着赵容疾抱拳一拜：“久闻赵公子大名，在下姓蔡名上，从息鞅郡来此游历，今日有幸相识，也是缘分。”

赵容疾亦是冲他颔首，不急不徐道：“幸会。”

笼统说来，他虽话不多又冷峻，但确同冯收菽一样得体有礼。虽骄矜高贵，却又绝非无礼傲慢。

见几人无话，赵容疾便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奉陪了。”

冯收菽道：“容疾哥哥去忙吧，我们也回府了。”

“慢走。”

他冲蔡上点头示意，转身走向了骠骑府的大门。赵容疾这人威压十足，且步伐很大，大约是他们几个人身量显眼的原因，走起路来恍若带风。

蔡上将目光从他的背影处挪开，转身护着冯收菽坐上了车轿。行过一条街的距离后，朱朱忽然神秘地掀开轿帘，转头偷看了好几眼，双颊微红，不自觉洋溢起幸福的微笑。

他不明所以，也探头出去看，这才意识到自从离开郡司府所在的那条街，他们车驾后便多出两个骑着马的玄甲护卫。

“霍兄，为何会有人跟着我们啊？”

霍捷挥着马鞭平静道：“二公子派人护送的，无事。”

蔡上无语道：“几步路而已，冯姑娘说再转个弯就到，这位赵公子还真是谨慎啊......”

朱朱立即怼他：“你懂什么？只要是骠骑府上有客，二公子一定会派人护送来客回府的，这是礼节也是尊重，跟距离远近没有干系。”

“是在下冒犯。”他狗腿道：“原是如此，这位二公子果真个周到的人，跟看起来的模样有些出入。”

冯收菽道：“容疾哥哥只是脾气不好，并非不讲理之人，没有看上去那般可怕。”

果然，冯府所在的园林一到，身后的护卫便立即没了踪影。

冯府的装潢与骠骑府不同，更加雅致清谧些。蔡上跳下马车，便闻枝叶作响、微风阵阵。

见到小姐的车驾回家，府门内涌出十数人迎她下马，冯收菽被人群簇拥着走在前面，蔡上则有些局促地跟在霍捷身后，听朱朱朝那些人吩咐道：“去将大夫请来府上，小姐有位病人需要照料。”

他随着冯收菽穿过一处拱门，又走过一条极长的廊道，在即将进入前方楼阁时，却被两名家丁带到了另一条路上。

冯收菽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蔡上便被毫不留情地带离到了另一方院子里去。

如此一别，便是一整个月没有再见。

铁壁赵出现，撒花花~……

*补设：这篇“郡”的概念有点不同，六郡可以看作六座城，面积很大，下属管辖的还有镇县，六个郡加起来和古中原的面积一样，甚至还更大一点。所以郡司府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下属玄卫和玄使也很多，基本算是公务员系统的主体核心。

p.s.小季很快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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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凤栖五谷滞菽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