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柳师爷被判决远赴边疆劳务,被勒令体验民众艰辛。
故事很快就传到了绛湖的说书先生嘴里:
“话说那状元爷呐,挺直了身子就朝那当今圣上走过去,气宇轩昂,声音洪亮:‘陛下,《荀子·王制》《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朱熹《四书集注》亦有道: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柳景虽破案有功,却不择手段残害无辜人民。侦破大案固然有利社会安定,但也不能因此寒了民心。若人民百姓不得保障,又何以安天下?’”
“这时,一旁的高官辩驳道:‘柳景以身入局冒着生命危险侦破大案,可是头等功臣,更何况,他还是被罪犯胁迫犯罪的,如若严惩,只怕会寒了为民请命的一众官员的心!还望陛下三思啊!’”
“状元爷一听,又是这一套说法,还好他早有准备。他说:‘陛下,柳景此举事前并未与臣商议,臣自信以臣的能力,破此案并不需要他抵押上百姓的性命。此事,分明是柳景有错在先,不惩便无法警示其他官员引以为戒。如若后来人仿效,不但乱了秩序,还苦了天下百姓,届时,社稷将何安?’”
“我们状元爷那一张嘴呀,简直就是以一敌百,一口咬定了就是要惩治那个拿我们老百姓的命不当命的家伙!最后呀,我们的圣上英明,同意了状元爷,其余的求情啊,通通无效!”
说书人说罢,欢快地敲起了醒木。
“哒!”地一声,全场欢呼,掌声轰动:
“好!”
“太好了!”
“总算有个好官,愿意站出来为我们老百姓说话!”
“我们绛湖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啊!”
“……”
那一日,绛湖的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日照当空。
直到李若至回镇,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手里提着鲜花、鸡蛋、瓜果、糕点,一个劲地往状元爷的马背上塞。
不到片刻,他的箱子就被装满了。
“感谢各位父老乡亲!”李若至归来时仍是一袭红衣官袍,笑意染上了他的眼角眉梢,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看得怪叫人热血沸腾的。”直到目送着李若至回到绛湖官衙,五师兄在我身旁说,“不过,他为啥子成功判了多年战友的罪,就能高兴成那样?就为争口气吗?虽然道理我都懂,为百姓啦,为公义啦,但是,那可是多年的战友诶?”
“可能,他证明了他才是对的那个。”我说。
“啊?战友之间争个对错,就这么……呃,这么重要啊,听起来怪无情的。”五师兄撇了撇嘴,“我不是说他不对的意思啊,就是,他这么个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念旧情,也不稍微难过一下的啊?”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难过?”这时,大师姐轻轻问了他一句。
五师兄愕然。
“姐,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大师姐摇了摇头,但随后从袖子里翻出一支纸折的蝴蝶,似乎是大师兄托飞鸽传书递过来的那封信。
她把纸蝴蝶放在掌中,“我或许只是,感觉得到。我想啊,世间的感情,从来都是要用心去感受的。”
“姐,你和他好像。”五师兄说。
大师姐:“谁?”
“大师兄。”
此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在她手心的纸蝴蝶就轻轻地扇动着翅膀,我们的目光也不由地被它吸引着。
就好像后来李若至一阵无言地盯着大师兄手中翻飞的纸蝴蝶一样。
“说吧,李大人有什么事?”
“你手里的是什么?”
“蝴蝶。”
“我不是瞎子。”
“精神的寄托,自由的盼想,对风的追逐。还有,心血。”
“心血?”
“心血。”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张纸上分明是那柳景的笔迹。”
“李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李若至一时被气得无言,瞪了他一眼:“他写给你的?”
“我捡的。”大师兄说。
在李若至独自赴京之后,他曾到过绛湖官衙的监狱里探监。
他所看到的柳景,或许和我们都不一样。
这种感觉,应该是很久之前,从他说起这个人总是欲言又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你到底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我问他。
那时候,官衙牢房之中的灯火昏暗,柳景作为重点看守的罪犯,被李若至派人单独关押在一个牢房中,周围再无旁人。
昏黄的灯火把柳景独自坐在牢中的身影拖长,昔日温文尔雅、气质不凡的柳师爷如今衣衫单薄,靠在栏杆旁的身躯消瘦了几分,眉眼间尽染憔悴。
似乎,鬓发也白了几根。
“孤独。”大师兄说,“就好像一个独行的殉道者,没有人懂他。”
“那现在你懂他了,他是不是就不孤独了?”
“或许吧。”他闻言后轻轻笑了笑,“照你这么说,我真就天下无敌了。”
我帮他找来了笔墨,他就递给了柳景,说写点什么吧,李大人这次赴京,他就怎么也脱不了罪了。
起初柳景见状后,还不甚在意般地扬了扬嘴角,说他罪不至死。
“但或许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大师兄说,“有些话,再不说的话,就得带着一起埋地底里了。”
“你这人真的很怪。”柳景轻笑地,“这世间,当真还有像你这么看重感情的剑客?”
大师兄摇摇头,只道是:“感情是人的本能。”
“可我没什么好写给他的,有什么话,我会亲口告诉他。”后来,柳景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手还是握起了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最开始落笔完成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但他写完后,嫌弃般地皱了皱眉头,就把它搓成了一团,扔到了一边。
第二次落笔,写的是:“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收笔的时候,他似乎完成了什么心愿一般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又自嘲地扬起了嘴角,迅速地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扔掉。
他便没再写了,而是闭目养神,也不再搭理我们。
“冯时行的《遗夔门故书》。”大师兄轻声地跟我说,“祝福诗。我想的不错,他对李大人的感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是什么?感情大师?”
“祝福啊,不是很明显吗?”大师兄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把那两团纸捡了回来。
“说点人话。”
大师兄仔细地把纸团摊开,节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皱纹,把它们叠成了一只纸蝴蝶:
“仰慕。”
仰慕……吗?
直到离开衙门,走在街道上时,我才看向他:“还有成全。”
绛湖夜里的街道四周无人,只有偶然路过的风声。
这令他闻言后的一声轻叹也特别明显。
“为何?”
“我没法控制他去说些什么。”我说,“那时候,他其实完全可以不选择带我们去罪犯的窝点。”
“你不相信他所说的,为了侦破案子的说法?”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思索着,“我只是觉得,柳景,理应才是最了解李若至为人的一个人。”
“嗯,他们应该是多年的朋友,从最初一同科举,殿试,直到后来做地方官衙。一起练习了许多年,默契挺深的了。好像,还是同居一处的同窗。之前柳景跟我说过,他们那儿的考试,李若至总是第一,他似乎总是追随着李若至的背影……”
“所以,柳景会知道自己瞒着他做下这么一桩大事的后果。他从开始的时候,就理应已经有了觉悟。”我看向他的眼睛,茫茫夜色里,只有他的双眸仍是柔光流转,“若能完美成事,不被发现,他就功成名就,但若是被李若至发现,暴露了,他也可以接受……甚至,成全。”
“……是啊,成全。”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
两页诗篇折叠而成的纸蝴蝶在他的手心上,随着吹来的风轻轻扇动着翅膀。
它们最终到底有没有飞到李若至的眼里,谁也不知道。
李若至把蝴蝶抢到自己手里之后,拆开看了看,就随手扔去一旁的火盆里,烧成了灰烬。
滚滚浓烟之中,看着精心折好的纸蝴蝶就这么没了,大师兄意外地没有跟李若至吵上几句,而是平静地说,这只蝴蝶本来就是为了飞到李若至的手里,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它都完成了它的使命。
或许就和柳景披着镣铐离开的时候一样。
丁零当啷
黎明破晓的时分,天灰蒙蒙亮,细细寒雨落在绛湖镇上的屋瓦,润湿了街道,一片清寒的气氛。
官兵扣押着柳景出了衙门。
临行之前,柳景看着李若至,深深一拜:
“卑职拜别李大人,祝大人从此,顺遂无虞,千霄凌云。”
寒雨润湿了他额边发白的鬓发,顺着他瘦削的脸庞流淌下来。
换上灰色的囚服后,他的身影被雨水浸湿得更显单薄。
但他的目光远比被雨水泡软的衣领坚硬许多。
李若至看起来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去斟了两碗酒,递给眼前人一碗,语气冰冷僵硬:
“喝吧,最后一碗。”
人皮面具案的单元故事到此结束啦!感谢观看!(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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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1章 清汤大老爷,红油大老爷,以及带着黎明雨水气息的酒味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