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我翻找了当年听梅轩暗杀行动被官府预先识破的那一则记录:
“当晚官府捉获十三个试图进行暗杀行动的危险人物,全数入狱待审。翌日清晨开审,执刑:李捕头。十三个人在严刑拷问下,半个时辰内已经有人面露惧色,却未曾发出声音,审问无果……”之后,总算出现了黄台的名字,“黄台曾于听梅轩居住过,自荐来审问牢犯,捕头允,不久,捕头与众捕快离开场地,让黄台自行发挥……”
“最终,犯人也未曾透露半点信息,面对逼问,皆咬舌自尽。”
再揭过一页,清晰看见:“黄台回归官衙复职。”
回归、复职?
我看着这两个字眼,渐渐有了想法:黄台在此之前可能是停职或者离职、休假,所以他在听梅轩那么些年来,都没有人认出来他是个捕快的身份。
这样的话,也就证明了他不是带着任务去拜孤梅为师从而混入听梅轩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真心的拜师学艺,也是真正甘心为了拜这个师父,甘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落水出糗,颠覆他那幅翩翩公子形象。
但是,他又为什么要逼死那十三个听梅轩的人呢?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才发现了一个矛盾的位置:为什么有人面露惧色,却仍哑口无言,没有半点声音?
一两个还能理解,但足足十三个人,真的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都是硬汉子啊?
我是不太相信的,不是说听梅轩多是文人墨客吗?平常所见的文人墨客那些身板,想来也经不起太大折腾,当然习武之人另当别论。
——可我到底是不相信在那种情况下不会发出半点声音的。
所以,我怀疑他们被打中了哑穴,怀疑对象:黄台。
姑且我这个行外人都觉得这情况不对劲,官府的人肯定也会看出来的吧?
只不过,在场那么多捕快,打穴道的动作应该也很快,甚至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所以要追查起来也难。
加上犯人在牢狱里呆了一个晚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多,谁下的手都有可能,不经过一番抽丝剥茧,很难怀疑到黄台身上,甚至很难推断出嫌疑对象——而且,人也死了,也没必要追查这些小事吧?他们定是有另一套打算的了,与其追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如把那精力放在捉拿听梅轩归案这种大事情上面。
如此,我便能理得清了,黄台定是看有人面露惧色,怕他遭不住严刑供出了听梅轩和孤梅,所以打了他们哑穴,之后的自荐审问举动,是以防万一,把那十三个人全杀了。
所以,黄台始终都是站在听梅轩……不,与其说站在听梅轩这边,不如说,站在孤梅这边。
想到这里,我就只剩一个疑惑了:既然如此,为什么黄台会杀了孤梅?
我顺着我手里捧的案件记录打算继续看下去时,我的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地一个转身,见是和焕。
她把包袱放在桌案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度中等的册子过来的,看那还沾着点尘埃的封面,想是年代久远之物了,“这是我向他们要来的,我师祖那年代的官职升迁调遣记录。”
我便先放下手里的档案,双手接过这本册子。
“上面有我师父的名字。”她说着,白皙的手伸了过来,翻了几下,然后停在“黄台”两个字上。
和我猜想的没错,黄台离职了几年,我对比下时间线,就是他拜入听梅轩的那一段时间。
于是,我便把这本册子也摊放在桌案上,和着那案件记录一起看。
听梅轩暗杀行动被官府预先识破的那一则事件里,那十三个暗杀者被逼问致死后,黄台回归官衙复职,不久后升迁,被调往外地,几年内不断升迁,再调回冬雪镇执行任务的时候已经是个高官了。
在这个时间线上,案件记录里,当时听梅轩已经被巡抚锁定为目标,几年间被全面打压、追杀得已经只剩下轩主孤梅一个人仍在逃。
而黄台调回寒梅镇执行的任务就是——捕杀孤梅。
我想起之前我问及同门师兄时,问他若是他很喜欢的一个人和他的身份立场对立,有时候为了完成任务使命不得不去伤害她,他会不会去做。
他反倒问我:“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
所以,为什么黄台会接这个任务?
我不太了解黄台,所以我看向了和焕。
没想到她扬了扬嘴角,笑得苦涩:“我还想着问你呢!”
好吧……我无奈地朝她笑了笑,只好继续去钻研这个案件记录,她也默默翻起这升迁名册来。
接下来的,都是在记录如何差遣人员去追捕孤梅,我留意到好几次官府请动了江湖高手前来助阵,但结果是失败的,没能捉拿孤梅归案,反倒落了伤。
这看得我好奇了起来,捧着这案件记录就走去找一个捕快大哥打听打听。
这时已是午时,吃饭的时分,官衙里挺清闲的,我就找到一个刚吃完饭的捕快大哥问了下关于追捕孤梅的事情。
眼前的捕快大哥看着我捧着档案,满脸好奇的模样,不禁用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摸了摸他下巴的胡渣,“小伙子,看个相隔那么多年的记录这么认真啊?将来你是要考个什么差儿啊?”
我只嘿嘿一笑作回应,随后他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你是要做个高官,为孤梅翻案吗?”
“哈啊,没有啦……”
“别怕,哥支持你!”没想到这捕快大哥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爽快得很。
然后,他就跟我说了下当年追捕孤梅的情况。
在捕杀尽听梅轩子弟后,官府全力追捕轩主孤梅,只是因为孤梅也是算得上一流的人物,身法灵动飘逸,就算是出动一大群人找到了她,也捉不到——或者说,碰也碰不上她分毫。
而且,孤梅哪怕被围住了,也一定能脱身——这还是碰着她心情不坏,不然就是赏一笛曲,威力大得让围住她的人伤的伤,流血的流血,严重的可能残废或死亡。
所以这也是官府曾请动江湖高手前来相助的原因。
官府里边高手也不少,也尝试过召集一起,连同请来的武林高手一同围剿孤梅,那一战的结果是孤梅负伤逃走,纵使是血随着她流了一路,但她像是拼了命似的,跑得太快,高手们也终是追不上。
据当时的人说,那速度怕是“堂前玉燕”才能与之一比了。
之后,官府的几位师爷一致敲定智取方案——毒。
并且不是寻常的毒,不然要么被用功力逼出来,要么被医师治疗了。
他们要的是一种慢性毒,中了毒也不察觉,拖个一两年就无法解掉的那种——为此,官府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去访苗疆之地,拿回来了一种慢性毒。
随后,高手们携毒再次出动,在孤梅毫不察觉的情况下,给她种下了毒。
之后的事情,案件记录里也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中毒的两年之后,官府算着日子,出动一批又一批的人员前去寻找孤梅。
寻了半个月,在寒梅镇郊外,一山间瀑布前发现孤梅的踪影,她就在瀑布后面,静静地坐着,见着他们来了,也不逃走,还悠悠地拿起玉笛吹奏了起来,像是挑衅。
算着孤梅该毒发了,官府的兵吏也就想冲进瀑布捉拿她归案,但却是怎么也进不去,想是孤梅布置好的,就再次请动了江湖高手,结果仍是无法靠近这瀑布。
官衙里师爷推断可能是听梅轩特有的心法气劲,黄台以前拜过孤梅为师,可能可以进去,于是便调派黄台前往寒梅镇上捕杀孤梅。
数天后黄台来到寒梅镇,在一众捕快的带领下来到那瀑布前,孤梅仍在,见着黄台来了,便悠悠吹奏着曲子。
据捕快大哥说,这曲子就是当年黄台拜师前,孤梅在河边所吹奏的那一曲。
之后,案件记录就到底了,只有两三行句作结:“黄台在瀑布后与孤梅打斗,不久,将孤梅击毙,捕快过去取刀割下孤梅头颅回衙门交差,结案。”
我合上记录后,在我身旁的捕快大哥叹了口气,骂了声:“这黄台还真不是个东西!”
我:“……”
“小兄弟,以后你要是当上了高官,给孤梅翻案,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啊?噢噢……”我无奈地笑着点点头,心想孤梅不愧是道白月光啊……
档案看完了,我看着都快下午了,才猛地醒觉原来我已经看了那么久,不禁揉了揉眼睛,而后去寻觅和焕的身影。
她已经把升迁名册放回去了,抱起包袱向我走来。
“有什么发现吗?”我问。
“嗯。”和焕点点头,“我想这应该是发现吧……”
之后,她好像有什么想法不方便在官衙说似的,拉着我走出了衙门。
路上,她对我道:“我师父走的那年,很凑巧的,同年,那个巡抚殉职了。”
“啊!?”我惊讶地看着她,“是……当年要求锁定听梅轩的那个巡抚吗?”
“是的,所以,我怀疑是……”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师父干的。”
“所以,当年他之所以会离开你,就是要自己去执行这个刺杀?”随后,我们离开冬雪镇,继续往寒梅镇的方向前进,出了镇子后沿路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我们就这么走在河流边,吹着午后款款的细风,理着这渐渐清晰的故事。
好像,还差一点点什么,就能揭开谜底了。
“嗯。”和焕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袱,心不在焉似的走着。
“在想什么呢?”我看着她道。
“我在想……其实,这会不会是师祖自己的选择?”她仍是看着手里的包袱,里面包裹着孤梅的头盖骨,还有她从听梅轩那个盒子里捡起来的红梅簪。
“什么?”
“耳骨不应该是致命处啊……你想啊,若是想要杀一个人,肯定是瞄准他致命的地方吧,可这耳骨的地方,别说是杀人了,就这打过去的方位,很容易就能躲。”
这样的话,黄台是不想杀孤梅的?
官兵亲眼在瀑布前面看见黄台杀了孤梅,可黄台扔出去“致命”的金钉瞄的是孤梅耳边的位置——不,我忽地有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根本就不是想打孤梅的耳骨,而是直接故意打偏的,但孤梅自己的选择……她自己凑了上去!?
我顿时被这个想法惊住了,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为什么……明明风华绝代的这么一个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去结束自己的性命?
案件记录上说她中毒已深,可是毒的话终归是有解药的吧?那么些年来了,听梅轩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官府的追杀,她都苦苦支撑了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见着黄台了,就放弃了这么多年来的苦苦挣扎,以及自己的性命……
我想不明白了,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直到来到了寒梅镇镇门前,我们俩都是沉默着,我看了看身旁的和焕,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我估计她也想到了我那个的想法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想法,而且,一路上我细细想来,越想越觉得合理,黄台是不会对孤梅下杀手的。
斜阳西下了,浓郁的黑红色渐渐把这里包裹起来,镇子上被挡了不少光线的街道显得有些压抑。
街边行人不多了,手里都提着东西,步伐匆匆,脸上是劳累了一天的倦意,却带着笑容。许多摊子、店铺也开始收拾了。
我们也走了很久了,我向身旁的和焕提议找个地方歇息,再打听打听那山里的瀑布具体在哪,明天早上再出发。
“其实我们从冬雪镇一路走来,也只是走了半天。”坐下后,和焕对我道,“青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逃了这么多年,最后却回到了这里,离听梅轩那么近的地方?”
我顿时一愣,对喔,为什么呢?一般来说,逃命不是应该逃得越远越好吗?
和焕也摇摇头,“我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