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在荒野里相遇,双方都不想生事时,很容易谈到一起,至少不到半个时间鱼便已坐在篝火边与猎人们一同啃着刚刚烤熟的狼肉,饮着马乳和羊乳发酵酿制的乳酒谈天说地。
做为一个旅人,这种路遇而相谈甚欢大抵是鱼最擅长的事了——仅限于对方识相不打算抓鲛人发大财。
两百多年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察言观色以及与人相处的能力若不能锻炼出来,他也活不到如今,很快便掏出了猎人们的来历。
是黑土森林里一个部落的青壮猎户,平时以采药狩猎为生,但收入太低,此次金乌台为了应付兽潮颁发政令,鼓励氓庶猎杀猛兽,击散正在汇聚的兽潮换取粮食布帛与盐,因而部落里半数青壮都跑了出来。
鱼相信这些人以前收入很低,但不信真的只是采药狩猎为生没有副业,这些人的气质就不像是没杀过人的。
不过鱼也没揭出来,没意义也没必要,北方的人族只要是活下来的就没几个手上干净的,手上干净的基本是死人。
他是来监督以兽换物资政策落实得如何的,不是来当正义使者的。
通过与猎人们的闲聊,鱼很快得知这项政策落实得还不错,有没有中饱私囊的因为猎户们对官吏和贵族的不了解而无法判断,但猎人们的的确确换到了物资。
金乌台在北方设了一些市,本来是用来交易牛马药材的,这回干脆借用了块地方设了个以兽换物资的办事点。
说是交易,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赏赐,因而金乌台不缺这点皮草和兽肉,运回去也不知道是便宜了谁,干脆只让猎人带着猛兽或是兽皮证明是自己杀的就能得到赏赐。
做了记录之后,猎物怎么处理是猎人自己的事,吃了还是卖了都随意。
因着兽潮并非单一的猛兽,而是许多猛兽共同汇聚而成的迁徙大军,自然不能每种猛兽都一种赏格,根据猛兽的难缠程度分了不同等级,狼在这个等级排行榜里连前十都排不进去,但胜在数量众多,因而没遇到大型猛兽时,猎人们都以狼群为目标。
这也是为何鱼一来便遇到有人猎杀狼群,无关运气,而是到处都是这种情况。
鱼一边咀嚼着烤得冒油的狼肉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太昊琰的大方,发现自己无法牟利后就让人谁都赚不成,不,也不是谁都赚不到利益,至少氓庶赚到了。
除了民心和民生,太昊琰这回算是什么都没赚到,而民心与民生,老实说,正是这个世道最不重要的东西。
狼肉可以烹饪得很鲜美,但猎人们没这个条件,直接烤,连盐都是数着粒数放的,味道即柴且淡,但多日未进热食,鱼还是味道极好的啃了半只狼。
不想占人便宜,而且猎人维持生计也不容易,辞别时鱼带走了剩下半只狼当干粮,留下了两枚布币,在金乌城这两枚钱也买不了多少东西,但在北方,两枚钱足以买下一整只狼。
北方远比辋川海周围的农耕区辽阔,但人烟也更稀少,当地人指路时说走半天就能到了,若以为是步行半天就到了一定会死在荒野里。
当地人的走半天是骑马半天就能到。
鱼犹豫过要不要将牦牛换成马,牦牛的赶路速度比马差远了,但考虑了下马的蹄子不耐寒,让马和牦牛一样雪地赶路,马能活几天是个问题。哪怕太昊琰给了他一大包钱也不带如此挥霍的,哪怕要换成马至少也得等到天气回暖。
慢悠悠的骑着牦牛,鱼将北方的各个市都给逛了一遍,连每个市周围辐射的或远或近的人族部落也都尽量拜访了下,确定了贪污肯定存在,但太昊琰的多重安排、防贼似的防公卿贵族与官吏也并非完全没用,至少钱款还是有一半落到了氓庶手里,让很多氓庶难得的过了一个舒服的冬。
手里有钱,又猎了许多野物,吃得饱饱的,最重要的是今岁冬季的兽潮比起去岁要小了很多,冬季死去的人没以前那么多,美好得仿佛在做梦。
不过鱼想了想太昊琰的性情,鱼觉得太昊琰不会觉得这很美好,更不会满足拨了钱款只有一半落在氓庶手里,剩下一半被层层瓜分了的,等太昊琰从友国回来了,这些办事的人有一半的人头能继续留在脖颈上就不错了。
不过那是太昊琰需要发愁的事,就是,要不要送个礼物?拿着太昊琰的钱出来旅行这么久,不带点回礼似乎不太合适,但能带什么?
北方的特产?
北方的特产就是牛马和猛兽,这些东西,事情办完的时候贵族和官吏们肯定会收集品质上乘的土特产回去送太昊琰。
鱼不认为自己能找到更好的,不由得思考了一整天。
在北方漫长且苦寒的冬季走到尾声时将自己关在一家逆旅的客房里,抱着一堆准备好的缣帛和颜料进了门后便没再出门,吃喝拉撒全在屋里解决了,过了足足一个月才出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憔悴消瘦,也愈发美艳不可方物。
鱼将画了一个月的画收好后第一件事便是出门点了十几条鱼和鳖。
辋川海由发源于四方雪山的河流汇聚而成,西荒的河网自然格外丰富,多河流自然多鱼鳖,当地人吃鱼鳖也基本是现捞现食,一方面是吃个鲜字,另一方面则是没有将鱼鳖长期保存的条件,盐在北方是稀缺之物,平时做饭都是数着粒放的。
不过没盐也有没盐的做法,冬季时当地人会利用冬季的冷冽的风制作风干肉,虽然保质期不如重盐腌制的咸鱼鲜肉,却也是能保存一段时间。
十几条鱼一半是风干鱼,一半是新鲜的鱼脍,逆旅还提供烤鱼,但鱼对牛粪烤的鱼十动然拒,宁愿啃生鱼脍。
一口风干鱼,一口鱼脍,再饮一口老鳖羹,美滋滋。
咔擦一口咬掉一条风干鱼的鱼头,鱼一边咀嚼一边听着周围客商的闲聊,倏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称呼。
“嗣君是个好人呐,可惜了。”
“嗣君?她不是出征友国了吗?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嗣君....”客商叹了口气,饮了一口乳酒。“据说,遭遇强敌,战死了。”
鱼默默端着老鳖羹和风干鱼坐了过去和一群人一起听具体怎么回事。
太昊琰在治政方面无疑是一把好手,这是她这些年已经证明给了所有人看的,也顺便结下了一大堆敌人。
没人喜欢太昊琰这种冷情不留情的未来国君,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太昊侯这种仁厚宽容的仁君。
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太昊琰的能力,人家的确与仁君不沾边,但能力也是实打实的,因而太昊琰也不是完全不得人心。
比如太昊琰鼓励商贸发展,积极为商旅提供庇护,努力将商贾同公卿贵族剥开,并保障商道的安全,这也使得她在商旅中尤为得人心。
商贾本就消息灵通,对太昊琰这位喜欢商贾的上位者自然更为在意,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忧虑下,知道一些消息的商贾们纷纷交流各自的情报。
鱼也藉此很快就理清了明面上怎么回事。
太昊琰是太昊国的嗣君,俘虏敌国的嗣君不仅有面子还很有价值。
彧国一听说太昊国派出的援军是太昊琰,自然十分关心。
太昊琰却因为年轻而轻敌,惨遭埋伏。
擅长治政和擅长打仗是两回事,显然太昊琰不擅长后者。
万幸的是,太昊琰在最后关头自刎了。
历史上嗣君出征若是被俘,骨气足够的都会如此,谁都可以被俘,唯独嗣君不能俘,不然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都太严重。
为何如此笃定?
嗣君乃国之根基,未来的国君,自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荣华富贵,有几人能为了骨气和颜面而自尽?自尽需要勇气,让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自尽就更需要勇气了,一无所有的人去死,需要舍弃的只是生命,拥有一切的人生赢家自尽需要舍弃的太多太多了。
历史上每个没有在被俘时及时自尽的嗣君都非常成功的为自己的母国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与后果,以至于后来的一些倒霉蛋在被俘后,母国干脆让他们被壮烈了。
吾国嗣君已战死,汝等手里的是汝等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假货。
什么?
假货知道很多很多嗣君才知道的事?
汝等俘虏了那么多俘虏,揍一顿还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鱼听得满脸汗颜。
确定这说的是他认识的太昊琰?
完全没听出来。
好死不如赖活着,鱼可以笃定的说,太昊琰若是被俘,这家伙绝对不会自刎,她只会在被俘想方设法自己跑掉,哪怕跑不掉,这家伙也会非常明确的告诉金乌台:别管我,我好得很,我死不了。
彧国若是俘虏了太昊琰,哪怕得不到好处,也是不敢杀她的,毕竟杀了就等于将太昊国往死里得罪,真不死不休了。
太昊琰妥妥的会变成一根鸡肋。
至于不懂军事,太昊琰对军事相当了解,鱼经常看到她研究太昊国以及辋川海最近几十年的战役档案。
在西荒,国君不一定要擅长治政,但一定要能打仗,或者说,帝国差不多都如此。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在西荒更为严重,戎排在了祀的前面。
这传言隐晦的给所有人灌输着太昊琰不擅军事的印象,简直诛心。
鱼踅摸了下,太昊琰应该是真的遇到埋伏了,怎么被埋伏的不得而知,但八成是因为太昊国内部问题,肯定不是轻敌冒进,也肯定没死,但也没被俘,若是被俘了,彧国那边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推测出人还活着,鱼不由松了口气,但一颗心仍未完全放下。
自己好像有点过于挂心那个人族了。
鱼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过了。
这么多年给过他类似许诺甚至更甜美许诺的贵族并非没有,但他并未因此担心过谁,爱死不死,与他何干?
想了想,鱼将此归咎于以前遇到的没一个真心打算对象承诺的,而太昊琰是实打实的打算兑现承诺,自己自然要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