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颜 第2章 收徒

房间里的熏香已经燃了快两个时辰了，那少年仍然倔强地跪在地上。

“你为什么还不走？”侧卧在石榻上的女子终于转过身来，坐了起来。她以手抚额，有些不耐烦道。

“家里砸锅卖铁，才勉强凑了一点盘缠让我来拜师。我不能辜负了爹娘的期望。师父要是不收我，我就一直跪着。”

“我不过一时心软，从蛇妖口里救了你，怎么就惹出来这许多麻烦”女子自言自语，神色已明显有了一丝缓和。

“爹娘说，不求别的，但求能学得一些法术，勉强能够自保，也就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不去道门？那么多名门正派，哪个不能求仙问道？哪里不比向一只妖学艺要强得多？”那女子愈加不耐烦，着重咬了一下那个“妖”字。

“那些道长老爷们，哪里看的上我这样穷人家的孩子。”少年说道，局促地拉了一下洗得发白的衣角。

“你可知，我是千年花妖——”女子露出了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你不怕我哪一天妖性大发，把你给吃了？”

少年愣住了。半晌，他恭敬地回答道。“我是你救下来的，我的命也就是你的——”

女子看了看少年清澈的眼神，又转过身，对着空气掰了一会儿染得鲜红的长指甲，这才正经吩咐道。

“好吧，你可以留下来，不过我可先说好了，这里一切都得按我的规矩来，要是有一样不合我的心意，你就离开——”

“是，师父——”少年兴冲冲地应道，朝她拜了又拜。

“那你还傻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挑水煮茶？”吩咐完，她又自顾自地梳拢着头发，竟然一点也不把这个徒儿放在眼里。

少年毕竟年轻，性子活泼，立刻跑出去挑水，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过了半天，少年看着女子仍然淡淡地对着一盘野果，终于忍不住支吾道，“师父，我吃什么？”

“随便。”她抛给他一个钱袋，“自己出去买去。”

于是少年跑下山去，买回来一大包吃食。

他自己在偏房里找了个角落，打开一个包裹，撕开半只烧鸡，在诱人的香味中大快朵颐。

忽然，门开了。

一袭浅紫色的衣角露了出来。少年撕扯鸡翅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中。

女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了他那油腻的双手上，有些嫌弃地说道，“吃完记得洗手——”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

“吱那”一声，门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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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早知这么麻烦，当时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女子当着新徒儿的面，对一个青衣男子抱怨道。

“华颜，你就是嘴硬。”男子云淡风轻地笑道，“明明是花妖，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你哪里会真的舍得让这个孩子被蛇妖吃掉？”

“文靖，你去倒两杯茶水过来。”女子转而使唤徒儿道。

接着，她转向男子，“陶然，不要光说我，你自己身为竹妖，平日里不是也爱摆弄那些竹笛什么的，你这潇湘公子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男子又多了几分笑意，“还是你明白我——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是个人类的娃娃，人家爹娘也放心把孩子交给你？”

“那又如何，我又不会吃了他。”

“我是说，就你这么个懒散的性子，可不要误人子弟。”

华颜轻轻哼了一声，“他要是不满意，大可以随时走掉。”

陶然笑而不语，摊开一把折扇，扇了几下，忽然凑过去。“听说，你这里有王右军的字帖？”

华颜眼皮抬也没抬，“想也别想，每回你到我这里，都想着谋划我的东西。”

陶然却涎着脸扯住她的一截衣袖。“谁不知道你就喜欢收集这些物件，我还奇怪，一个妖精却对文人的这些东西上心，你又不要去考状元。”

“我不过是闲得慌，打发下时间。对了，你少在这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华颜用力将衣袖往回拉，可陶然偏偏扯着不放。

两人正在僵持不下。

“吱那”一声，门开了。陶然这才松开了手。

少年双手捧着一个茶托走了进来——上面端端正正地放了两个白瓷杯。他默默地把茶杯摆好，退到了一旁，恭敬地站着。

陶然微微一笑，“你倒是个机灵的徒儿。”

华颜也不理会他，懒懒地伸手揭开茶盖。定睛一看，差点跳了起来。“雨过天青的茶叶，这可是我珍藏的。这么好的茶水，用来招待他，可真是浪费了。”

说完，她嗔怒地向徒儿看去，意思是，以后这个人来，不用客气待他。

陶然笑道，“你还是这样，嘴上一点不饶人。可我就喜欢你这个性子。”说完，他挑衅似地喝了一大口茶，还意犹未尽地说道，“真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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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半山腰上。

“打他，用力打——”几个少年在一旁叫嚷着。

在他们面前，一个蓝衣少年和一个黑衣少年打得不可开交。两人揪着头发，使了狠劲地互相乱踢乱打。

“狠狠打——”

“都给我住手——”一个冷冷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一群小坏蛋，居然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小心我揭了你们的皮。”

那些少年一见这紫衣女子，大声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立刻四散逃开了。

“真是一群小崽子。”来人正是华颜，她喝住了蓝衣少年。“文靖，跟我回去——”

回到屋里，华颜立刻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文靖，你看看自己弄的，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像什么样子？”她语重心长道，“为师不是告诉过你，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什么和别人打架？”

少年一张小脸委屈地皱成了一团。汗水沾着他脸上的泥灰往下落，又在白皙的脸上滑出几道黑色的痕迹，“师父，他们说你是妖精——”

华颜一口茶水呛在口中。半晌，她恢复了优雅的姿态，淡定地将茶碗搁在了桌上。“他们说的也没错，我本来就是妖啊。”

“不——” 少年挥舞着小拳头，愤愤不平道，“师父不是妖，是花仙——”

“你又知道什么？”华颜瞅着他那认真的小模样，十分好笑。

“我之前见过，师父让山下的花儿在一瞬间绽放，可好看了。能使出这样美丽的法术，怎么会是妖呢？”少年的眸子里似乎有一潭水在涌动。

华颜听了倒是非常受用。她虽为妖，但毕竟是女儿身，也喜欢听好话。尤其这人类的娃娃说的更是自然。

“算你嘴甜，罢了，这次打架的事就算了。”她掏出一块月白色手绢，“过来——”

少年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被她一下子拉了过去，“把小脸擦干净了，瞧瞧你自个儿弄得这么狼狈，怎么出去见人？”

少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脸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红。

“不错，擦干净了，倒也是个俊俏少年。”半晌，华颜很满意地打量了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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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山下的一间私塾里。

“柳夫子，请你教这个孩子识几个字，懂些规矩。”华颜左手牵着少年，右手拎着几盒点心，款款地来见村里的柳老夫子。

柳夫子此时正好用蘸满了墨汁的毛笔在宣纸上写字。听了这句话，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不服气道，“我为什么要收他？” 读书人的傲气一旦上来了，也是可以壮胆的。哪怕他面对的是一只妖。

不过，华颜并不是普通的妖，她可是千年花妖，知道怎样对付这些读书人。

她不紧不慢地从桌上拿起一支毛笔，随意把玩道，“去年，你媳妇生病，谁给治好的？前年，一个泼皮无赖找你麻烦，谁帮你摆平的？还有大前年——”

夫子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道，“我收，我收，还不成么？”像他这样一直标榜读圣贤书的人，最怕旁人说自己忘恩负义。尤其，还是欠的一个妖的人情。

华颜满意地转身对少年道，“文靖，你以后白天就跟着夫子好好读书。等你书读好了，我再教你功夫。”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华颜恼了，难为她花费了这许多心思，这毛孩子居然敢不读书。

“师父，我最怕读书了，”少年别扭地拽了拽衣角，露出了一副万千为难的表情，“我小时候就因为不肯用功，常常被爹娘打骂。他们打我越凶，我越是不肯读——你还是教我武功吧——”

“住口——”华颜呵斥道，神色严厉，“小小年纪，竟说胡话。要是你不好好读书，也不用留在我身旁了——”说罢，甩下这句话，她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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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今天夫子教你读的书，可都懂了？”

“嗯。”少年乖巧地点点头。

华颜对徒儿的识相很是满意。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来，霎时间一缕长发散落了下来。她却全然不顾，用银钗细细地挑那灯芯。“你呀，把今天学的诗文读几遍给我听。”

少年愣了一下，却也打开了书本，认真读了起来。

华颜挑完烛火，斜倚在一旁的石榻上。她听着读书声，一瞬间恍然回到几百年前的昆仑山。

那一天春光正好，她拿着一本《诗经》坐在溪水边，看得津津有味。

“小师妹，看什么这么入神啊？”大师兄问道。

她大大方方地把书拿给他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大师兄翻到书中的那一页，柔和地看着她。

“不过是个妖，再怎么读书写字，也不是人。”也不知哪个师姐妹经过，鄙夷地丢下这一句来。

那时她的心一沉，从此不在公开的场合读书。

“读得不错——”等少年读了快一个时辰，她终于抛出一句赞许的话。

就这样，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她都会过来，听他读上一个时辰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