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花 第7章 风起七

厅外的客人佯装停驻谈着话，不时有人探头往里看。帘中灯火通明，厅中几人坐立的影子映在纱薄红帘上，众人的视线落在右边几乎静止的人影上。月晟冲着这边走来时，还有客人朝他客套美言，他一一微笑谢过。

厅外没有侍从站岗把手，聚集了很多人。月侍须得将菜肴高高托起，一边道歉一边小心从人群间穿过。被绪月遣去拿酒水的凌风望着密集的人群黑了脸，沉默地转身从南面绕行了。

月晟在帘外驻足，靠着墙盯着门帘上映着的几个人影看。里面大概有六七个人在交谈，但因四周设有屏障，暂且听不到里面在说什么。

正巧有送菜的月侍撩开帘子进厅，月晟趁机朝里看了一眼——

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靠墙的绪月。他面色平淡，但因为刚刚吐得昏天黑地现在脸色很不好，正默默地灌水。

转眼，一个白发少年映入眼帘，正是这次万众瞩目的花家少主花晢。他神色冷漠，偏偏嘴角微微上扬，加了几分高傲。就这么看着，月晟仿佛又闻到了饶有若无的槐花香气，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抚了抚剑柄。

正准备细看，月侍完全走了进去，帘子重新落下了。月晟眯了眯眼，在最后一刻，他看到花晢右手边还坐着一个人，杏红长发如瀑。这个地方有杏红长发的不多，雪澈的姐姐雪瑾便是其中之一。

这生辰宴本应各仙家齐聚一堂庆贺一番便结束，却因花家少主的苏醒变得复杂起来。倘若只是花晢在此，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如今雪瑾出现在了这里，这就让这桌聚餐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皇家对雪家很感兴趣。这么多年，花家始终立于顶端，只要花家的徽记一亮，皇家的人眉头就得一皱，他们掌握了太多人脉和兵力。但自从花家变故后，这个隐患就变得小多了，了是祝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代理的侍卫，很多事上都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和权限，这让皇家放心不少。但于此同时，皇家又害怕花家再也回不来了。倘若世间真的再无花家，下次结界破裂时，谁挡在前面？

——于是穆云涧盯上了雪家。

至于为何是四大家里的雪家，首先是因为月家的长子灵力薄弱，手无缚鸡之力。穆云涧在考察了几年后才确认月晟是真的灵力薄弱而非动过手脚，遂放弃了月家。至于风家那孩子，不仅仙纹未显，性格过于跳脱，穆云涧无法和他共事，总感觉自己在带侄子。转过一圈，雪家是最合适的选择。

雪家是雪姨一手扶起来的，在对她那个不可理喻的家夫彻底失望后，便与那早就堕落的仙家划清了界限，带着还在襁褓的孩子离开，并与自己天真浪漫的幻想道了别。在人间四处流落时，偶然受到了月家家主的帮助渡过劫难。此后雪姨立了自己的仙家，人生慢慢回到正轨，只靠自己慢慢爬向顶峰，成为了能与月家并立的大仙家，在之后许多事情上，雪姨没少帮助过月家。月晟显仙纹危险十分的那晚，雪姨正在出任务，听到此事立刻连夜驾马一刻不停地赶来，次日一早月晟稳定后，又驾马赶回南面，整宿未歇。

“哎哟，雪家都能坐在这正厅了喽？”厅旁有人小声议论着。

“嚯，雪家不是因为月家可怜他们才起来的吗？”这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语调刁钻尖细，“短藤攀树够月亮，这树都没注意到，被吸血的藤吃抹干净了，现在这藤看上了更高的花儿喽……”

俩人说完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刺耳至极。月晟离得近，全都灌进了耳朵里，没人看到他表情从温润如玉逐渐变得阴郁可怖。

“你怎么还没进去？”雪澈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月晟瞬间面色如常，把手往后一伸，没回头：“剑帮我拿着。”

“喔。”雪澈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立秋，随后想起来自己也得进厅里，“喂，我没法帮你拿，我得进去找我姐，你自己拿。哎！月晟！你听到没有——”

月晟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沉吟片刻接过立秋，感觉有点碍事了这家伙。凌风此时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绕哪去了。没办法，只能先抱着剑和雪澈进去了。

他伸出左手，往后撤了一步，冲雪澈做了个请的姿势。雪澈挑了下眉撩帘进厅，月晟默不作声地端起边上的茶水紧跟其后。那俩刚刚还在咯咯谈论四大家的客家眼睁睁地看着还没放到桌上的新茶被端走，明白刚刚的谈话被他听了去，身上冷汗直冒，俩人互相使眼色使了半天，最终也没使出个结果，起身磕磕绊绊地离开了。

月晟和雪澈前脚刚进去，“砰——”！一声清脆瓷器落地的声音猛地炸开而来，俩人被吓了一跳，整间屋子死一般寂静。

雪澈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分析现在发生了什么，突然看到了在墙边站着的绪月。

事实上，这俩人不太对付。

雪澈是真不喜欢绪月，这人天天冲自己摆大架子。一见面就从他那个小破镜片看他，眼神又冷又傲，感觉像是自己欠了他什么似的。

搁这和他装什么高岭之花呢。雪澈瞥了一眼就挪开视线了，心里烦的不行。这人就是他天生的克星，专门克他一天的好星（心）情。

“哎呀，没伤着吧！绪月！愣着干什么呢？赶紧叫人过来收拾一下。”月家主见绪月没动，皱眉出声提醒。

“是。”绪月回过神，出声应道，转身朝厅口走去，看到月晟手里的剑眼角一跳，沉默地从他怀里抽走了。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到雪澈面前略微抬眸，眯眼盯着他一头耀眼的红发，压低声音：“你能别这么晃眼吗？”

“？”雪澈刚想反驳，绪月拎着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雪澈心情更差了，这人不是他的克星，是他的煞星。

绪月一边出屋一边揉太阳穴，真不知道雪家这头发怎么长的，一个个跟顶了一窝大红冠子一样，在灯下一反射，和人造小太阳似的。

厅内的温度居然比外面还要低些，月晟感觉自在了点，自顾自地走到了桌前，在几人注视中，慢条斯理地将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到了桌上，还贴心地往主座那边推了推。

月晟和月家主的视线交汇了几秒，月家主示意他说点话作礼表礼貌，月晟却像是没看到一般默默坐下了，反而是王上开了话茬。

“许久不见月儿，从个小家伙长这么大了。”穆云涧微微一笑，用手比划着，仿佛自己是小时候抱过他的亲戚。

月晟只是点了点头，给在座的各位挨个倒了茶。

一时间厅内无言，只有不时沏茶的碰击声响。众人对月家这种诡异的沉默氛围已经见怪不怪了，让月少主开口说两句比让风家人安静一小时还难。

“哎，说起来，你家小子是不是写字好看的很啊？”风家家主一分钟不到就憋不住了，转头对着不咋熟悉的雪家就是一顿问。

“哈哈哈，哪有说的那么夸张，澈喜欢写字罢了。”雪姨很自然地接了过来，笑得很开心。

“您要是看得上，以后题字可以找我。”雪澈微微一笑，闻言接上。

厅间一言一语地搭着，笑意穿插复杂。

宴会接近尾声，月晟始终没说话，他注意到雪瑾的情绪不太对。她双手紧握茶杯，双唇紧闭，低着头盯着杯中摇曳的茶水出神，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他俩关系不错，雪瑾一直把他弟弟看。听说他灵力薄弱从未见过其他景色，便每次下山都为他寻来一处风景，用灵力小心保存。于是在月晟的收藏柜里，有一层放了这世间各处不同时期的叶片、花卉、飞虫、草炳。

寒暄了一会儿，雪姨带雪瑾和雪澈先行离开了，月家主没做挽留，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眼。绪月从外边回来，一回来就碰到雪家离开，没站两下又转身出去了。月晟敏锐地发现绪月面色如纸，许是宴内灯火过于抢眼，刺得有些难受了。父亲正与王上相谈，二人神色如常，但都压低了声音。没人和风家主说话给他急得抓耳挠腮，在月晟和花少主之间左右看了看，视线还是落在了后者身上。他对着那朵优雅高冷的高岭之花犹豫再三，手上对着茶杯是磨了又磨，最后还是忍不住，冲着人家就是三联问。月晟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便起身去找绪月。

月晟远远地看到在殿门口的雪姨，她正和绪月、雪澈说着什么，看到月晟来了便冲他招招手。

“孩子，雪姨得带你雪瑾姐姐先走了，抱歉在你生辰的时候提前离开，等日后来雪府，雪姨给你做好吃的。”雪姨抱歉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带着雪瑾快步离开了。月晟看着两个逐渐模糊的身影，站在原地没有动。雪姨还是把他当小孩看，尤其是自己灵力薄弱，总是怕他一不小心就磕了碰了。凌风总说命运对月晟不公，明明是四大家的少主，灵力居然如此薄弱，月府、四大家、人间，哪里都有议论的声音。但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挺幸运，能被他欣赏、喜欢的人偏爱着。

“还好吗？”

“……”

月晟转头一看，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了，绪月一手扶着地，看起来很难受。月晟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新奇，这俩人居然能这么温声温气地说话。绪月对其他人都不会和刺猬一样，但对雪澈是真的不留面子，从没把人家看成少主过，常用“红毛小屁孩，偶尔还狗叫”介绍雪澈。雪澈对此嗤之以鼻，带着凌风一起喊他“绪姑娘”。其实他俩本来喊的是月姑娘，凌风叫习惯了，后来就一直月姑娘月姑娘地叫。至于雪澈为什么后来改口叫“绪姑娘”了，是因为被他姐狠揍了，说不能欺负月儿。总之雪澈和绪月就是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但总能莫名其妙碰面。当时出任务，绪月、凌风、雪瑾、雪澈四人两两抽签，抽到同样花色的结成一组下山。绪月就和中邪了一样，每次都和雪澈分到一起，然后在任务前大干一架。

“我去给你拿点药？”

“不用……呕——”

“……”雪澈起来了一半听到声音又蹲下了，抬起手想帮他拍拍后背。但手只握过兵器，怕自己下手太重给绪月拍趴下了，一时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月晟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随后一言不发地钻进竹林快步离开，月亮看完肯定都得下定决心逃离地球……

摸黑在竹林里走了一圈，一路绕到了后廊，外面的灯还没点燃，越往里走越黑，面色也跟着沉了不少。在他进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但皇家一定和雪家交代了什么事。之前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老一辈都扛下了，他们不需要也不愿让他们这辈插手，但这次找上了雪瑾，离他肯定也不远了，终究还是会被卷进去。这几家相互扣的联系和锁链他所知甚至比绪月还要少得多，一无所知便无法主动，暂且按兵不动听他们的安排吧。在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到右侧无灯的殿内有什么东西正和他的灵力相呼应。月晟直径走进殿内，伸手扶着走廊走了一会儿，竟隐隐约约看到了光。他越走，心中的念头越清晰，直到走近了光源——那是延伸向一层的螺旋阶梯，下面正是他和凌风小的时候多次想去的地方。

今日宴会，月侍全被调到了前殿，此时无人把守，如此空旷竟让他觉得不太真切。月晟一手扶着栏杆，盯着下面的光看，居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走下去。花晢已经醒了，下面空无一人，下去肯定也看不到那个少时觉得神神秘秘、躺在棺材里的花少主了，但这种吸引他的感觉久弥不散。远处风声穿过环廊连着回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在黑暗中破洞而洒的幽幽绿光愈来愈强，逐渐生出了朦胧的迷离感，突然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在脑中炸开，震得他握着栏杆的手青筋暴起。在这瞬间，他突然就能和绪月产生共鸣了，这光，确实晕。月晟强忍着向吐的冲动转过头背对着光，靠着栏杆缓缓蹲下。他感觉到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浑身血液加速，那下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填满了整个空间，强烈的灵力不停地勾引他。虽然他没有下去，但也无法离开，自己仿佛就是方才场上的豺狼，躲在黑暗里感受着吸引自己的东西却不敢上前，不停地嗅着地面，尾巴急得胡乱砸地，嘴里哼唧哼唧地叫唤。月晟逐渐抑制不住了，他感觉自己正被身后那东西慢慢缠住向下拽，拽的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灵核，一股剧烈的疼痛从体内散开，惹得他眉头紧皱，脑袋异常清醒却又完全混乱，呼吸变得急促，左手指尖不停地刮着地面，明明背对着光源，眼前却越来越亮，痛感随着光点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得好像快把灵核扯出体内——

突然，月晟感觉自己颈侧凉了一下，眼前的光和不适感瞬间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那人站在他面前，微微弯腰，一只手贴在他的仙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