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晟向来心里有什么就问什么,心中的那个新的推论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但他只来得及张开嘴,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场景就变了。
自己正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
这门有两三人高,四周的围墙上红下白,用做基地的白石上刻祥云纹饰,这浮雕俨然是天中宫阙,只有知名的大仙家才会有此做派。千年前有三大家,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只能是花家。月晟望着红色的大门和金色的把手,有一种宿命轮回的错觉,好像这一切,真的是在他身上发生的。
彼时的析月没这种感觉,强行打断了望着大门感慨的月晟,扭头朝身后看去。目及之处都是茂密的山林,除了高得出奇的杂草中那个显眼的,戴着草帽的,被析月称为姐姐的人。
“姐姐教你的话都背住了没?”鸢跟了过来,俯身悄声问。
析月整个人都被罩在了这顶大大的草帽下,在阴影里点了头。随后拉起析月的手臂确认没有任何伤口了,给他整了整衣服,看着这个矮矮瘦瘦的小豆丁,不觉笑出声:“怎么吃了我这么多好吃的还这么矮,这样下去可没有姑娘会喜欢你,至少我不会。”
析月没做声,听着他姐叽叽喳喳,直到门开。
出来的是个侍卫,他跨出门槛低头看了一眼析月。
“这是我弟弟!”鸢向前一步,对着侍卫笑起来,析月的目光落在鸢的脸上,看到的是她阳光灿烂的侧脸,“听说花家在招小侍卫,我弟弟可厉害了,一定能有所成就!”
侍卫没多说什么,抬手招出灵库,从中取出一袋银子扔给鸢,接着转身进府:“跟我走。”
析月收回目光,跟上侍卫的步伐。
鸢朝着析月道别,对着逐渐合拢的大门望眼欲穿,满眼都是期待与骄傲。直到大门紧闭,她才放下一直挥舞的手,面上同时流露出坚定、害羞和激动,盯着红色的门又笑了会儿,才扔掉侍卫丢来的银子,哼着歌往回走。
析月跟着侍卫在偌大的仙家府里走着,月晟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一拐,面前露出的那个熟悉小桥,以及桥下春天刚复苏,流动起来的小河,月晟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仿佛现在的花家还处于冬季。不知怎的,他突然又想起了大婚之日二人站在殿前的情景,以及花晢露出的神情。明明其他人的脸都模糊不清,花晢的却如刀刻般清晰,让他心中涌起奇怪的情绪。
不等他细想,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又来了个?”
“这些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侍卫冷冷道,“把你该做好的事情做好。”
“……是。”
析月抬起头,面前是一位女花侍,望向他的眼神充满着躲闪与担忧。
是了。月晟收敛思绪。花家正在进行惨绝人寰的实验,从现在开始的一切,将是析月的噩梦。
花侍领着析月步入侧边一个不起眼的小草房,嘱咐完沐浴更衣后,就回到门外等待了。
析月望着昏暗的房间和提前准备好的热水与新衣物,未多做停留,三两下褪去衣物迈了进去。因为衣物穿的单薄,离心脏远的手脚早就失去了知觉,此刻浸入热水才迟来地感到了痛楚与麻木。析月安静地擦拭着身体,眼睛却一直睁着。他的安全感很低,不能闭眼。
动作迅速,只片刻便洗好了。他低头看向桌上缩小版花侍专有的白色衣物,衣服上面雕着银色花纹,袖口还印着祥云纹饰。看了这么久,花家的装饰除了花就是云,进入花府就犹如进了云中花阁。
桌上还有一面镜子,是为了方便佩戴发饰准备的。析月先前动作从未拖泥带水,但看到那张反光的镜面,始终无法立于对面。直到门口的花侍催促的两声敲门响起,析月才坐下,一边往头上夹发饰,一边茫然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析月的头发短短的,只是齐耳,面容稚嫩,因为刚洗完澡,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落到桌上凝成了一滩水珠。
待发饰戴好,析月不作停留,起身推开了门,跟着花侍去往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事情与梦中相仿,月晟不想再看一遍,便闭上了眼。他本以为翼会提醒他睁眼,因为他们是共享视野,但耳边除了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之外,一片寂静。
在绝望之中,析月回忆起了被送到这里的原因。
花家在招年龄低、未显仙纹的孩童进入花侍。花家是百家之主,能送自家孩子进花家是莫大的荣耀。但这入门资格极其难寻,花家的山是很难进的。但偏偏,鸢就进的来。月晟推测鸢与花家有着更密切的联系。第一眼看到鸢的时候,月晟只被她熟悉的声音吸引,但现在回忆起来,鸢身上服饰材质都极其珍贵,家世背景定然不俗,与花家相识的几率便也大大提升。
但鸢送他来的原因却不止如此,占了大头的,还是因为她对花家的少主倾慕已久。花家地位显赫,花家又是独子,人还长得不错,不用说鸢了,就是茶馆里随便坐下,都能听到姑娘们谈论花晢。鸢送他进来当侍卫,主要就是想靠析月与花家有更密切的联系,特意叮嘱析月每日给她写信,告知她花晢的一切。
如鸢期望的那样,析月真的每日都有给他这个姐姐寄信。想从花家的眼皮底下偷偷寄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偏偏鸢就有办法,是非常巧的办法。众人都知道灵库的存在,但为了使用方便,所有人的灵库都只能在自己周围半米处现形。倘若能将灵库显示的范围无限扩大,并将存取权限放开,就能实现天涯海角传送物品的效果。
只是这样所消耗的灵力高得离谱,若非名门大家,不,若非以前三足鼎立的三大家,绝不可能实现。月晟对鸢的身世有了大致的估计。
析月的信里写得事无巨细,连花晢今天吃了什么、上了几趟厕所都写进去了,可见是在跟踪上下了一番功夫,把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姐感动得一边抹泪一边少女脸红对着信咯咯笑。但他对自己的遭遇未曾提及半句。月晟能感受到析月的想法。他从小就被作为商品展示,没有所谓的“自我感受”,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指令,即使很多时候并不想那样做,但反抗的代价是厚重的,他曾亲眼目睹过在角斗场被折磨而死的不听话的孩子。他对鸢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若自己没有了“写信”的价值,是否还能够待在她身边,在诸多不确定之下,析月选择了闭口不谈。
春去秋来,枫叶萧萧。析月已经在这里接受了几个月的实验,脖子以下可以说是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了。新伤叠着旧疤,尤其是胸下内核附近,伴随着呼吸痛感阵阵。他此刻站在简陋漏风的门边,双手扶着门框才能在微微秋风中勉强站稳,眼下透露着疲惫。在寂静之中,只有秋叶吹起的莎莎声。月晟与析月的目光重叠,望向远方逐渐消散的余晖。
“见信如晤。”
析月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稳住发抖的右手,慢慢地写下去。
“近来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月晟看到这抿了抿嘴。这小子……屁大点怎么写这么肉麻的话。
“昨晚加练,身体疲惫,一直睡到今日傍晚,未能及时写信,见谅。恐今晚再度加练,便先行写下这封信,若幸运未被挑选,再寄与一封。”
“秋日夜早,注意歇息。”
析月抬手召了鸢的灵库,一阵剧痛从已被多次撕裂的灵核中传来,痛得他闷哼出声,额头渗出冷汗,眼前一阵泛花,耳鸣随之而起。月晟也感受到了这种痛楚,仿佛与析月化为一身,右手不停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气,唇色发白。
缓了一刻钟,这种痛感才渐渐变得可以忍受。析月支起身子,将信件塞了进去,挥手隐去灵库,披上件外衣扶着桌子起身出门。他从昨天晚上昏迷到今天下午,现在必须要去观察花晢的动向了,如若今晚再被召去实验,连着两天都没有实质内容给鸢,定会让她起疑。析月朝外慢慢地挪,眼眸低垂看着脚下。
如果鸢起疑了,会来找他吗?
如果来找他,发现了这一切,会带他走吗?
如果不带他走,最坏的结果——
析月就这样一路失神地想着,突然就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抬头,撞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月晟有一瞬间的失神,和析月脸上茫然的表情如出一辙。
年少的花晢正独自在河边思考着什么,冷不丁地被撞了一下,此刻眼中阴冷,稚嫩可爱的面容也盖不住这双眼晴的寒气。
“抱歉。”析月几个月来都是谨慎行事,跟踪从未被任何人发现过,一下子撞到了本尊身上,有一种被发现的尴尬,准备道歉立刻走人。
怎料他刚想转身,耳边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接着他的余光就看到那少年提剑向自己刺来。
不好!
若是在平常,析月定能躲过这一剑,但如今他身上都是伤,不动都疼,别提瞬间躲开这剑了。但从角斗场磨出的生存**还是让他反射一般操纵已经到极限的身子做出闪躲动作,那剑堪堪擦过胸前衣服,在布料上留下一道剑痕,不一会就露出了暗红的纱布,接着,鲜红慢慢盖住了暗红。
“嗬……”析月死死地盯着面前毫无表情的人,牙关咬死,但痛苦还是让他直接跌在了地上,支撑身体的双臂打颤,连着下巴也在颤抖,都已经发麻了。
花晢盯着伏在地上的人,依旧面无表情。
接着,析月听到剑入鞘的声音,走远的脚步,以及自己倒在地上的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