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晢任由他抱着,一时不知道该作何作答。
火光打在月晟身上,红色的布绸艳得亮人,银色的装饰物反着光,月晟一动,光圈就跟着动了,花晢眼里的亮光也随之而动。这里的走廊漆黑,隐约能听到一楼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月晟才松开他,花晢却久久不敢与他对视,转身朝楼下走去。
月晟抬脚跟上,神色从耽溺温柔变成面无表情。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将花晢腰间挂着的母花灯和自己的子花灯调换了。他若无其事地看了眼花晢现在腰间的子花灯,虽然现在还用不上,但等到分开时便能听到那边的声音了。当时的情感是真的抑制不住的情感,但挣扎而出的理性,是他能够以如此薄弱的灵力坐稳月家少主唯一的支撑。
去传送台的路没太多曲折,基本碰不到什么人,这里住着的基本都是无法在中心生存的人,各有各的缘故,虽然月晟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也没那么大闲心挨个打听,何况这里人的故事大多都不以美满收场。
可就在此时,一位老妇人突然喊住了他俩。
“哎呀,二位公子。”她挣扎着从破败的小屋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们伸手,“若是不忙,陪我这个老人,聊聊天?”
月晟停下了脚步。
花晢看了那个妇人一眼:“抱歉,要事在身,不便多——”
话还没说完,月晟抬脚就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婆婆,您要聊什么?”
花晢闭上了嘴,神色变了几变。
“哎呀,婆婆可是老啦,哎!”老人答非所问,转身朝屋内去,“来,婆婆给沏茶,之前都是一个人喝,现在有两个人!”
月晟一边笑着往里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花晢。看来他是不打算进来了。
战神就是战神,什么都撼动不了他那个高高在上冰冷无比的心是不是。
刚刚扶住老人的瞬间,月晟已经把住了她的脉搏,她的灵力低微,就是个普通人。灵力低微在这人间的边缘生活会更加艰难,不仅是生活上,更是精神上的,像他这么善良的人,绝对不可能视而不见。月晟满意地在心里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花晢一直没有进屋,转身靠在门口,闭上了眼。不是他不想进,而是他认识那个人。那是千年前他手下得力的花侍,不仅他认识,月晟……花析月也认识。
千年前,月晟还叫析月,因为在花家所以加了个“花”姓。花析月于花晢来说,算是天降的幼时竹马。好景不长,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将花析月安排在他身边别有用途,最终将花析月利用完,抛出花家。那时他尚且年幼,没有任何与他父亲谈判的资格,只能任性地一遍又一遍抗拒,最终得来的是一个月的紧闭与鞭打。那时,花晢身边有一位花侍,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保护花析月,但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他的父亲大怒,把对他的火气一并算到了这位花侍的头上——剥夺她的花家仙纹,并将她与花析月一起逐出了花家。
思及此,花晢闭了闭眼。她一定想尽了办法保全花析月的灵魂,让他平安转世,但自己却沦落至最边缘的地带,灵力全废、容颜不再,只能孤独地过完剩下的时间。他不敢细想,也不敢与她见面。她一定认出了他,也一定,极度不想见到他,这也许不是对他个人,但一定是对花家的。
屋内。
月晟神色微凛,步调放缓,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母花灯的边缘。说是善良单纯,实际上他来,只是因为这个手上的串子。一对弯形月牙,那本应该是他母亲的东西。月晟对母亲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她生完自己后便不再流连至月家。这个手串是他与父亲共同做成的,与信件一同寄出,期待着他的母亲能够回来看一眼他——可如今这手串居然在一位毫无灵力的老婆婆身上。他有必要问清楚。
“哎呀,婆婆忘了茶都喝完了。”她拎起桌下的茶袋子晃了晃,“只有梨花茶还剩下一些,要不要尝尝?”
月晟笑着点了点头:“只听闻南方盛行梨花茶,还未曾得到机会一试,多谢婆婆。”
谁知说了这句话后,婆婆居然停顿了一下。褶皱一瞬间凝固在脸上,但只一瞬,她就收敛了神色。
“这样啊。”她开始泡茶。月晟单纯可爱的笑容挂在脸上,心下却一直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这人虽毫无灵力,但在如此高龄之际,那拿茶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婆婆一个人住吗?”月晟竭力摆出单纯小孩的神色,其中夹杂着担忧和不解。
“嗯。”她垂下眼眸。她是脸上藏不住事的小姑娘,但岁月的褶皱帮她把一切情绪都收敛了起来,“你有想问我的事情吧。”
月晟闻言也收了神色,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莉花茶。
“本意是来喝茶,但方才却是有了疑惑。”月晟放下茶杯,梨花茶居然意外地合口,“不知婆婆手上的串链,从何而来?”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面前的花茶上,闻言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链子。
“故人相赠。”她一字一顿答得简单,脸上丝毫没有老人的疲态,若是身体未老,一定是位气场强大的姑娘。
“正巧,婆婆的这位故人,也是在下的故人。”月晟乘胜追击。
沙沙。一片枯叶落到了她的茶杯中,茶水泛起涟漪。
“不知她的孩子,是否已然平安长大。”她缓缓开口,声音极轻。
月晟面色微动。
“健康顺遂。”他答道。
“那她在远方也能安心了。”婆婆的声音有些发颤,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月晟一笑,“那些她抱着试试的心态亲手折的千纸鹤,或许真的有用。”
月晟只是微笑点了点头,放在膝上的手指握紧。婆婆的意思是,她的母亲不会回来了。
突然,她把月晟的茶杯拿了过来,对着茶水皱起了眉。
“怎么了?”月晟将思绪压下,抬眸看向她。
“伸出手。”她放下茶杯,一把拉过月晟的手,双指搭在脉搏之上,神色严峻。
她反复确认了很多次,最终放下手,紧盯着月晟:“你为何会中蛊毒?”
月晟心下一明,婆婆懂蛊。
“防不胜防,不慎被下了蛊。”他神色不改,面色如常地说道,“蛊名‘花下花’,不知婆婆有法可解?”
她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是门口的人,下给你的。”
月晟一愣。
“不要靠近花家,”她没有给月晟说话的机会,面色阴郁地说,“你的母亲……一定也会这么和你说。”
月晟闭了闭眼,点了头没有回话。现在的自己,一定也会和之前的他这么说,但,已经晚了。
“我的蛊术不高,只能判断是否中蛊,但无法确认是哪种蛊,也无道看出解法。但花家的蛊,定然难解。”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瓶,“这个,你拿着。”
月晟接过,没有细看,直接收了起来。
“此药未有名讳,但能让人吐露真言,与普通的吐真剂不同,这是多强大的灵力也无法抵抗的。”她扶着桌子坐了回去,只站了这么小会儿,就有些吃力了,“是我曾在……是我少时被赠予的,无色无味,世间仅此一瓶。我已老矣,这药对我无用,你若能拿去换来解方,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月晟挑眉,突然来了点兴趣:“婆婆对花家,似乎分外有敌意。”
“这里设有绝对结界,”她没有直接回答,“只要我开启,外面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你无需担心。”
“逗留的够久了,析月。”她闭上双眸,“走吧。”
月晟看了一眼她,起身道谢。这个婆婆,也叫他析月。
没多逗留,月晟走出了屋。一阵风吹来,本来就没几片枯叶的树完全秃了,最后一片叶子,掉进了婆婆院子里的水缸中。月晟走了过去,弯腰想把枯叶捡出来,手伸到一半就愣住了。
水缸里没有水,里面塞满了掉色的、沾了泥的、破损的千纸鹤。
月晟收回手,站在缸边,竭力抑制着翻涌的情绪。
合胃口的梨花茶,送给母亲的手串,颤抖的声音,远方的故人,破损的千纸鹤。
她就是月晟的母亲。
月晟就这样站在寒风中,直到活热的思绪被寒风彻底侵蚀冷静,才走出大门。
待月晟离开,婆婆从屋内走了出来,但这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忽然,她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块石头。走进一看,石头底下还压着个东西。
是一个掉了色的紫色的千纸鹤。
她再也控制不住抑制已久的情绪,就这样一手捏着千纸鹤,扶着桌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这是她离开花家后,第一次脆弱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