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并不太知道自己要往哪处落脚,就是跟着一群往降山逃难的人走,与叔父婶娘要去的梁州分属东西。这下你们是真正的各奔东西了。你走了一天,饥肠辘辘,身上只余小小一块胡饼,是前天省嘴省下来的,吃完便没有了。为免半途饿死,你急于找一份营生,给人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行,卖力气干杂活儿也行,只求给口饭食。然而世道丧乱,这一路上逃难的人们,很快便知道“金珠价贱、黍粟价贵”的道理,谁也不愿舍出口中食。
怎么说呢,你还算运气,如果这也算运气的话——这群逃难的人里边,有一对老夫妇,上了年岁,腿脚不好,身边又不见有晚辈陪送,只得老两口相互扶持,吃力地吊在人群最后头,怕落了单,招来匪盗。有好几次他们落到了尽后头,都快望不见前头人群了,你怕他们走迷了道,便刻意慢下来,等他们跟上。好不容易到了天色向晚时分,不宜再走,大部分人都各自寻了地方停下来歇息,老两口走得力竭,好不容易撵了上来,颤颤巍巍寻着一处空地,倒身躺下,女的看着倒还好,就是男的,一直喘个不停。你细听了一刻,有些忧心地望他们一眼,男的这动静像是久咳虚劳,加上饮食不周,不得安歇,病已入了肺腑,若是再这么走下去,性命堪忧。你想上去为他号一号脉,又怕人家疑心自己别有所图,虑前思后,不好上前。夜半时分,已入了梦乡的人们被一阵嘶声哭喊扰醒——原来是那老妪在哭老翁。乱世当中,人心铁硬,离他们最近的那几人听见近旁哭嚎声,要么默默然,要么翻个身又睡上了。只有你犯傻,过去给老翁搭脉,开出药方来不算,还要自己摸黑去寻,忙忙地熬煮好了,吹凉灌下,守他到天亮。老妪对你千恩万谢,倒身相拜,边拜边哭,边哭边说着一路逃难的惨况,言辞恳切,诸多感念,她说若不是得你救护,老东西昨夜便已“辗转沟壑”,“不得好死”,又说不知前路漫漫,何时到头,老东西怕是熬不起了,她也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等死吧。你听她说得伤惨,想到自家境况,便也凄然下泪,两边相对而泣,待回过神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哭过之后,两边心思都定了一些,老妪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递与你,要你吃,你推拒,她便说两个老不死的,不必多费粮,今日他们不跟着走了,就在这儿吧,是死是活,都在这儿了。说完又把饼直送到你嘴边,压着你吃下去。你也饿得顾不上羞了,两个饼囫囵下肚,聊以告慰空虚多时的“五脏庙”。
大群逃难的人在天亮时分陆续整装,继续朝着降山去。你留了下来。因老翁病况来得凶险,非得慢慢将养一二日不可,药是不能断的,你得留,留下来寻药、熬药,看顾他。老夫妇对你感恩戴德,说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能活着到了降山,定然要让他家侄儿好好谢你。你让他们说得臊了,便借口寻药躲开去。
歇了一日,老翁自觉身况好转,便说不如慢慢跟过去,近日也有零散的离乡人朝这儿走,还能凑个队。走了没半个时辰,他又是咳喘交加,偏生头顶一片天黑墨墨,一看就是大雨将至。你背上他朝前头一座破庙急赶,深怕他被这场豪雨浇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旧症又要翻上来。豆大的雨滴从空中砸下,就要成势之前,你们险险进了破庙山门。这雨下得摧天折地,且一下一整天,下得人都愁了。
暮色四合时,外头忽然进来一队人,宝马香车,彩绣辉煌。一队人当中簇拥着一个人,衣着考究,一看就是哪里来的贵人。这么些人还有车马往来,居然到进了庙门的时节,你们才发觉。老夫妇俩和你,谁也没见过这样阵仗,当时便想躲出去,省得让人家硬赶。正好破庙左侧有一扇小门,通往连着这处正殿的一间披屋,还可到那儿去躲,躲雨也可,躲人也可。你背着老翁,老妪粘着你,三人静悄悄地朝小门退。你们刚在披屋里重新安顿好,惊见一人跟来,毕恭毕敬地请你们回正殿去,说是传贵人的话:方才雨急风骤,行至此处,见到山庙便进来避雨,不想竟扰了几位的清净,想邀几位一同用饭,算是赔礼。你想也不想,便直言推拒,只说都是避雨,不必客气。来人也不勉强,转身回去复命,过不多时,复又转来,手把一个托盘,里头摆着几样吃食,口说此系贵人一点心意,万勿推辞。说完放下托盘便就悄悄退走,留下那托盘里的吃食,在你们三人面前散着勾人的香。你们都不敢动。老夫妇活到这个年岁,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总是明白的。你呢,老早之前就听婶娘在叨叨“天下哪来空口吃喝的美事”,对于这样来路不明,又不知会导往何种去向的吃食,你们心里都是忌讳的。但这肉啊,实在是太香了,香得都不像人世间的物事,你们长久没闻过肉味了,又正是挨饿的时候,几双眼睛总也忍不住要往那托盘上边溜……
熬了不知多久,夜已深沉,正殿又没了动静,你们以为旁边的人都歇息了。老翁喝下药,不多时便酣眠起来,老妪这几日担惊受怕,此时万籁俱寂,忍不住就睡了过去。只有你还醒着。你不敢睡。你不知道旁边那些是什么人。对,你们孑然一身,劫无可劫,人家图不了你们什么,可你心内总有一种无名惊怕,不知如何言说。定更时分,你困得睁不开眼,但刚要入梦便坠醒,迷迷糊糊间见一条黑影朝着你们过来,唬得你心肝乱颤,几乎要惊叫出声。那黑影停在近处,你惊魂未定时,它说话了,说贵人送的心意,几位怎么不肯受呢?又说雨势收小,贵人车驾不多时便要上路了,知道几位要去降山,想顺路送一程。你连说不必,来人这回却是不由分说,招来人手,将你们三人架上了马车。
马车在黑夜中疾走,呼呼风啸掠过,你在车内惊惶万端,老夫妇像是死了一般,任你如何摇晃,两人只是不醒。你都要急哭了,又慌又忙又乱地在车内摸索,指望能摸到车门簧窍,捵开来逃命。可在这泼天黑暗中,你只能摸到车上精致的绣花,层层叠叠,绵团丝软,怕是你一头碰上去也碰不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两个时辰,又许是四五个时辰,一点天光从窗顶透入,你抬头迎上去,将脸贴在车窗格上,一阵岚雾扑面而来,虽则已得天光照拂,外头却被雾蒙住,依然是暗的,望不见这车到了何地。
车驾终于将你们卸在降山的一处县邑,预想中的光怪陆离并未发生,你大大松了一口气。老夫妇一夜好眠,此时醒来,正好三人一处,慢慢一路问过去。你们要问的这户人家姓江,是老翁亲侄,老翁亲兄多年前病逝,如今只余亲嫂与一侄,十来前迁往降山谋生,认真算起来,两家也有十来年未见了,此时仓皇前来投奔,且还带着个半生人,都不知人家给不给脸色瞧呢。进得这家门时,老夫妇与亲嫂侄儿一家厮见,抱头痛哭一场,你个半生人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一阵瑟缩,正想要退出门时,那江姓男子一眼叼住了你,扬声道:这便是叔婶的救命恩人罢!慢待了慢待了!
老的们尽情哭了一场,此时听得那个“慢待了”,便都回转来对着你。两家人热情似火地将你拉进去,打手巾子让你抹脸,看着你把脸上的泥抹去,把一张好皮相洗剥出来,老妪嘴上还忍不住夸了一句:哟!这张脸若是生在女娘身上,怕是做娘娘都富富有余!亏得你会躲乱,一层泥抹上去,省了多少麻烦!旁边几人都笑、点头、赞叹,弄得你浑身不自在。后来又有人进来端茶递水,送上点心果品让你垫肚子。几样好嗄饭须臾而就,几人拉你坐上席面,边吃边聊,细说起这一路上的艰辛与劳苦,说来说去,老夫妇俩似是不记得自家如何到的降山,问起来便说是你一路上把老翁背过来的。你听闻此言,毛骨悚然,食不下咽。
一餐夜饭用罢,又有人来引你与老夫妇去浴房沐浴,说是洗去一路风尘,一身松快好歇息。你们跟随一个老苍头走进深屋,老妪嘴上闲不住,要问东问西:来之前世昌就在信上说过,说家里做的是药铺生意,挣的不多,但看这屋舍,可知他是太谦了。这一整套下来,可有二十来间屋?老苍头答她,连灶房浴房在内,有整三十间哩!
哦哟!老妪咋舌,这要在我们那儿,正经算个富户了!
你默默听他们一问一答,心里有几分欣喜,以为总算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了——你打小儿学的就是药铺生意,也医得几样急症,若是能留下来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