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两年,婶娘总在话里话外提起你大了、早该顶门立户另成家计了,不然就到茶楼饭铺里当学徒,勤劳干几年,立住了,也好找个婆娘延续香火。就差没说你死赖在他们家不走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的话也不是头次说起,是次次与叔父掰扯、争执就要说。大约是早就料到这个“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叔父恨不能把一身本事一股脑塞给你,打从要你到生药铺子去帮忙起,他便手把手地教你辨识药草,上山采药带上你,坐诊看病也带上你,渐渐的,一些简单的热症也在他看诊过后让你试试身手。可谓煞费苦心。
今时今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近在眼前,叔父不敢对着你。他知道自己狠不下一条心,去说那样的话。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因由,是他前段时日偶然撞破的——约摸半年前,婶娘忽然对你好了起来,好得你都惶恐了。好衣好饭送到你面前,头回受这样善待,你怕得说不出话。婶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说是以前待你不好,昨夜做梦叫恶鬼摄了去,受了一顿惨酷的阴刑,今日诚心悔过了,从今往后,她要好生待你,再不让你做家里杂事。又说你是你叔的亲侄子,柳家的侄少爷,就该有个少爷的样子,家里请了个小厮专门服侍你,你就好好享你的福吧!
叔父那头初时并未多想,只觉屋里人忽然转了性,真是稀奇,听闻婶娘那样见鬼的说法,还真以为天底下有鬼神果报呢!
你呢?这样忽然砸下来的好运道,你是不敢信的,总觉着里头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还是习惯鸡起五更,早早把该做的一应杂事做好,不然心里不踏实。婶娘晚你半个时辰起来,张见你在灶房你忙活早饭,咋咋呼呼就过来了:噢哟!侄少爷!不是说了让你别动这些脏活儿的吗!仔细熏黄了脸!
这话听得叔侄二人纳罕——这活计做了这么些年,怎的忽然就计较起是否熏黄了脸?
你讪讪地住了手,被她拽回了给你布置的新屋里。
得财!得财啊!死哪去了?!快来给你主子磕头!
她边走边放声喊,一个十岁的半大小子从门房滚将过来,一迭声答应:夫人,小的在这儿呢!
她压着半大小子给你磕头,满面带笑道:这是我娘家表姐的孩子,为人机灵,识得眉眼高低的,今后啊,他就专门服侍你,把你养好了,于我也是一桩功德!
半大小子规规矩矩给你磕头,麻溜着给你打了洗脸水,过后又端过来几样好饭食,说是灶房里还预备了好几样果品甜点,请侄少爷敞开了吃,好歹长些肉出来。
活计不让做了,门居然也不让出的。她把你拘在这新屋里,一会儿说日头暴烈,出去该晒伤了;一会儿说今日落雨,天候不好,还是在屋里呆着得了。
光喂好饭食,又不让出门走动,不知怎的,你忽然想到了养肥待宰的猪……
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你不安到了极点,夜里常常睡不着,或是易惊醒。你不知道前头等着你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一样与从前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婶娘紧紧拘着柳麟,再不让他近你半步。你住的新屋在最东边,他上学散学从西边进出,加上你被她关入屋内,轻易不放出门,你们接连数月见不上一面也不稀奇。别说是柳麟,就连叔父的面你也见得少了,他本就多在外头劳碌,先前去生药铺子站柜面的时候,时不时还能见上几面,现下你们一内一外,一转眼也是经旬未见。因他见婶娘转了性子,对你多有体恤,心里那口提在半空中的气终于放下,心思自然也就匀往别处去。
如此养了四五个月,你脸上黄气渐渐退去,面色鲜润,看着俨然是个标致人物了。
这天叔父本是要出趟远门的,走出了十来里路,发现一件重要物事并未随身携带,就又折返回来。为着近便,他不从生药铺子的正门进来,从西边偏门悄默声地绕到里屋,打算拿了东西就走,却忽然听得婶娘不知与哪个在里头嘀嘀咕咕,他无心朝里瞄了一眼——噫!与他婆娘咬耳朵的,居然是做牙婆生意的张姑子!
这张姑子是附近一家野庵的尼姑,名声坏得很,街面上都在传她进出专做贩人的营生,还在庵里弄了几个清倌人,闭门偷偷搞私窠子,家里有孩儿的都防着她,怕她连蒙带骗把人拐走,贩到别处去趁钱。
天呵!似他们这样清白人家,何曾让牙婆上过门!
又听她们掩口切切,左右都不离你。张姑子说,方才从旁边角门进来,偷转过去窥了一眼——真是好齐整个人儿!怪不得陆公子这般惦记!
叔父懵了半晌,一颗心慢慢凉了: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时婶娘接上话:人么,我是好茶好饭养了半年的,加上他打六岁起在我家的吃喝嚼裹,想要带走,至少得这个数!
她伸出一个巴掌,上下几翻。
一百两?
三千!
张姑子咋舌道:乖乖!如今啥世道,就敢要这么些钱!他婶娘你去外头打听打听,那江南过来的小唱,唇红齿白、杏脸桃腮,好风流个人儿,还是雏儿呢,买断了也不过八十两,你这要三千!哦哟,不如去抢!
要便要,不要便罢!
婶娘一张脸冷下来,端起茶盏就要送客,竟是半点说价的余地也不给。
张姑子见她硬气,思量着总不能让这已到手了的买卖砸锅,便又厚着面皮过来兜搭她。
她婶娘哎,陆公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虽说价钱随你开,但也不好太过头哇!
怎么就过头了?!陆公子他自个儿说的,说我养在家里这个,是朵鲜花儿,十五,正是好年华,十五的鲜花儿,他要掐了去,怎的就不能多舍几个钱?!
话是陆公子说的没错,他半年前从生药铺子门口过去,正看见在门口站柜面的你,只一眼便叫他心里动火。千方百计寻了门路,由张姑子接引,求到了婶娘这里来。他当时是怎么跟张姑子说的来着,说得文绉绉、肉麻兮兮,一大篇话,张姑子唯独记得一个“鲜花儿”。他原话说的是你如鲜花著枝,勾引相思,若是得不到你,那他便不要活了。
张姑子头次上门,婶娘连大门都没让她进。二次上门,怕再被轰出去,她先祭出一锭丝银,顶住了婶娘的闭门羹,这才有后来的登堂入室。登堂入室之后,她曲里拐弯地问这问那,婶娘不惯她一路绕远,便冷笑一声道,师太,外边各样传说可都不那么中听的,万一我家当家的从前头回来,说不定即时要将你打出去!若有话,还是直说的好。张姑子讪笑道,他婶娘真是好急性人儿,既是如此,贫尼也好直说了——有个家中豪富的阔公子看上了你家侄少爷,相思成疾,几乎病死,央我上门求婶娘开恩呢!婶娘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啜一口茶,半日不言语。听见这样事体,也不见她见怪,想来是张姑子这趟门路走对了她心思——能卖最好,卖去为奴与卖去做人外宠,定然是后者给的钱多。若想多趁钱,须得闭上嘴,吊一吊这牙婆的胃口。
这头张姑子心里火急,一时疑心是惊着她了,便搭讪着说道:她婶娘,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先例,前几年后街上一户王姓人家,后娘才上门不多久,就趁着当家的不在,把前头娘子生的小儿子贩了出去,当家的回来与后娘大闹一场,险些打出人命,后来不也一样又搭伙儿过日子了?你家这个,还不是亲骨肉哩,当家的不会与你离心的,退一万步说,当真吵出来了,这么些年,你家当家也只在你这儿养下一根独苗,他敢对你怎样?这牙婆边说边拿眼觑婶娘面色,见她面上无情无绪,心说这是遇上一个狠角儿了,光听不说,这是要吊人呐!这么一来,心里再急也不好亮出来让人拿把柄,嘴上还得缓款:他婶娘,也好实话对你说了罢,这陆公子不是本埠人,他家在江陵府,好大家业,光是绸缎铺子就有十好几个!听说还走泉州海路生意,货都贩到外邦去了,你说趁钱不趁钱!说到这处,张姑子忽然掩嘴使眼,笑得颇不正经:他家父母早亡,没人管着他,至今屋里还没放人,他这人专好外宠,对女娘反倒不爱,也是缘分,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过多少鲜亮人儿,就是没谁像你家侄少爷这样,叫他存在了心尖上,一日日茶饭不思。婶娘还是不言语,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养神。张姑子见状,就明白这是要她亮底牌了——这死婆娘!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咳,他婶娘,陆公子说了,他还要在外埠盘桓半年左右,先与你三百两银子,算是侄少爷这半年的花销,当然啦,这钱只是头里的,后边还有,最要紧的是先把人养好——不是我说,侄少爷坯子好,就是太瘦,好好养一养,那也是个肌骨清秀的好美人儿!
嘴上说完了,张姑子便动手从贴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点出三百两丝银,成色十足,晃花了婶娘的眼。但她不接。还不够。这专做贩人口生意的牙婆何等精明,即刻就明白对家这是在探底。她咬了一咬牙,陪笑道:他婶娘,陆公子不会亏了你的,他放话出来,要多少数,你随便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