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雨濯檐,淅淅沥沥。
房中没有点灯,阿姮端坐在梳妆台前,隐约听清被放在一旁的葫芦中传出的波涛声,她看了那葫芦一眼。
霖娘早就没声了,作为一只水鬼,她一天中几乎有半天被迫与河水融为一体,如此方能勉强积蓄力量,维持人形。
阿姮抬手去触摸那葫芦,手指却在半空蓦地悬停,黑暗中,她扯开衣襟,低头凝视这副苍白的,瘦弱的壳子。
没有了衣衫的遮掩,胸口暗红的血洞袒露出来。
边缘破损的皮肉竟然开始发乌,干得卷起边儿了,胸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泛青的白,那是人死之后,壳子开始腐烂的征兆。
阿姮眉头轻蹙了一下。
她本无相,也无躯壳,如风如雾,混沌初生便在黑水河底,她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也始终挣不脱黑水河对她的奇怪禁锢。
她当然不是如霖娘一般的水鬼那么简单,但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那夜被霖娘混入黑水河中的血气所引诱,再清醒之时,她便已在霖娘的这副壳子里。
有了壳子,她才能化万物之气而动。
但壳子,也成了另一种枷锁。
她脱不下这副凡人的血肉身体,但,为什么要脱下来呢?哪怕房中无烛,阿姮抬头,依旧在铜镜中与霖娘的这张脸对望。
人类长得比野兽有趣多了。
松散的衣襟滑落下去,一副女子的躯体毫无遮蔽,乌黑的长发半遮她光滑苍白的后背,梳妆台上的铜镜中,照出她胸口的血洞。
胸口的阵阵钝痛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而霖娘的心脏早已经被人一把碾碎了。
只有再找一颗好心,她才能阻止这副壳子继续腐烂。
这场雨到后半夜便歇了,清晨天还没有亮透,山间雾气很重,霖娘经过一夜休整,又能化形,在葫芦中听见些动静,却不知阿姮在干什么,直到听见开门声,她立即问道:“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阿姮的声音缓缓传入霖娘耳中:“自然是去找那小神仙。”
霖娘沉默了一瞬,说:“你放我出来。”
阿姮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葫芦,手指轻勾,霖娘顷刻随雾气从葫芦中钻出,半悬空中,她才打眼一看阿姮,便被她那身过分鲜亮的颜色晃了眼睛。
霖娘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你就穿这个去?”
阿姮问她:“怎么了?”
霖娘赶紧道:“你听我的,快换一身去,我那么多的衣裳,丑的没几件,都让你翻出来穿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们人类的这个习惯。”
阿姮说道。
“你……”霖娘瞪大双眼,顿悟了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不许!你不许用我的身体不穿衣服出去跑!若那样,我真没脸见人了!”
阿姮垂眸看了一眼这身衫裙,这是她精心挑选了一夜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霖娘要说它丑:“要像你们人类一样真的很麻烦,但至少,这个麻烦得是我喜欢的颜色。”
她轻抬一下手,霖娘身形化雾,钻入葫芦中。
林氏又操心女儿又操心丈夫,睡得根本不安稳,听见院子里有了点细微的动静,她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林氏推开窗,迎面扑来湿润的雾气,她抬起头,正见那一道颜色鲜亮的身影路过窗前,她立即唤:“霖娘!”
阿姮停下来,转过脸,抬起一双眼睛看向她。
林氏仍旧不能习惯女儿近来看向她的这副神情,非但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且不知怎的,林氏每每对上她的目光,心中便总是被一股阴寒缠绕。
阿姮低眼,看见林氏撑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十分粗粝,不知怎么弄的,拇指上有道伤口,那伤口应该是在林氏匆忙开窗时被撞了一下,血痂里又浸出一点鲜血来,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阿姮也嗅到了那股血腥味。
血气最能引诱她的本能,但阿姮却皱了一下眉,因为她心中惦念起昨日被她吐掉的那碗符水中残存的血味,那个人的血太不同了,有种隐秘的,清淡的香。
她忽然有些渴,却并未再多看林氏的手一眼,听见林氏问她去哪儿,她重新抬起脸,对林氏露出一个笑容,却并不说话,往院门那边去了。
“霖娘又去黑水河了?”
老赵也已经醒了,但因记着那年轻修士的叮嘱,他并没有胡乱动弹,只是望着林氏问道。
林氏看着女儿渐渐隐没于山雾的背影:“看方向,不是。”
天还没有亮透,黑竹林中更是不透光,林中零星挨着几户人家,此时皆灯火透亮,中间那户人家篱笆院内停着一副滑竿,廊上两个年轻人便是用它将老村长飞快抬过来的。
竹屋中,一对夫妇的哭声此起彼伏,那妇人更是哀恸地连声唤:“儿啊……我的儿!”
村长的儿媳妇如一座雕像般伫立在门边,始终低垂着眼帘,里面老村长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有些难看:“难道小有他……也生出了冒犯山神的心思?”
“不,村长!”
那妇人一下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我们小有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他才十二岁,十二岁啊……”
“小有,我的小有……”
妇人泣不成声,身子一晃,眼看要倒,她身边的丈夫立即伸手将她扶住,那男人回过头来看向村长,亦含哽咽:“村长,我们一家是真心敬奉山神,可山神怎么……”
“住口。”
伫立在门边的村长儿媳妇忽然抬起一双眼,她容貌年轻秀美,神情却骤然一冷,幽幽道:“口舌之犯,亦是死罪。”
此话一出,那夫妇二人后背冷汗直冒,两个都支撑不住,软了腿,跌倒在地。
“彩绳。”
老村长皱了一下眉,示意她别多话。
那彩绳果真不语,却听外头珠玉碰撞的清音临近,她回过头,见是那位昨夜在她家中借住的外乡人。
下过雨后,地面难免有些湿润泥泞,但彩绳低头,见他一双靴子仍未沾半点尘泥,干净极了。
他银灰色的头发似乎没来得及梳成发髻,就那么披散着,他走上廊来,门内灯火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心那一点细小的朱砂痣更加殷红。
他垂下眼帘,目光睃过门槛上残留的拖拽血痕,几步走入屋中,地上没干的血渍越往里走,越是触目惊心。
“老村长,您快看,这血里是什么东西?”站在老村长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忽然说道。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而去,只见那滩浓稠的血液里,似乎还裹着一团什么,被血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一时间,没人看出来那是什么。
“是心脏。”
忽然,这样一道年轻而沉静的嗓音落来。
灯烛闪烁,众人抬头,只见那白衣修士在不远处站定,他浓密的眼睫微垂,似乎是在观察那滩过分粘稠的血迹。
“人的心脏。”
他语气疏淡。
那对夫妇仿佛顷刻被惊雷击中,一股又阴寒又麻的感觉直冲天灵盖,那妇人看向血水里那团不成样子的烂肉,眼球顷刻暴出血丝,她忽然惊声尖叫:“啊!”
接着,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那丈夫也显然接受不了,亲生骨血的心脏成了一团烂肉,他只多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呕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也摇摇欲坠。
老村长连忙让人将他们夫妇二人抬去偏房,一名年轻人面露惊惶,忍不住颤着声音道:“村长,这个月,第三个了……”
村长松弛的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脸色也十分难看。
“第三个?”
那年轻的修士抬眸。
“自从那柳行云回来,先是来寿叔的两个儿子青骨病加重暴毙,如今,如今小有又死不见尸……”村长还没说话,那年轻人却神情激动起来,“还有柳行云,他也不见了!”
“一定是柳行云回来惹恼了山神,山神一向怜悯女子,那赵家的霖娘与柳行云有情,她人虽没死,可人却疯了!”
这番话顷刻刺中了里里外外所有的黑水村人,他们有的惊恐,有的无措,仿佛天说塌便要塌下来,压得他们个个粉身碎骨。
“这黑山黑水,是山神赐予我们的福地,是净土。”
彩绳的声音忽然响起:“出去过的人再回来,便只能算是个外乡人,外乡人来到这儿,便是玷污净土,难怪山神发怒。”
修士闻言,回头看向她。
彩绳面无表情,神情肃穆得像是那座挨在他们家边上的山神庙的忠实拥趸:“赵家霖娘便是为柳行云所累,才会疯傻。”
篱笆内外,聚集了许多听见消息便赶过来的村民,他们听着彩绳的这番话,一时间,诸般目光落在修士身上。
而年轻修士淡淡瞥过他们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忽浓忽淡的山雾中,他忽然发觉一抹亮色。
那实在是令人很难忽视的,明亮色彩。
“柳行云是谁?”
那女子像是才来,只听见彩绳最后一句,她便歪过脑袋,问身边的村邻。
“……”
她身边,恰好就是老鱼头,老鱼头听见她这番话,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扭曲了一瞬,嘴唇颤了一下。
“……是我情郎,你能不要再问别人了吗?”
霖娘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葫芦里传出。
“哦。”
阿姮应了一声。
旁边的老鱼头还没说话呢,就听见她忽然这样一声,他身子又是一抖,忙退开,离她三尺远。
彩绳走入屋中,扶起老村长走到那修士面前,村长神情疲惫,却仍有礼有节:“程仙长,小有死不见尸,我还得让大家去帮忙找,你为我村人治青骨病,我实在感激不尽,仙长若不嫌弃,还请继续宿在我家中。”
昨夜这少年修士便是宿在村长家中,也是昨夜,村长方知此人姓程,名净竹。
“多谢。”
程净竹轻轻颔首,却并未说要走,还是要留。
彩绳扶着村长往外走,几个年轻人立即将那滑竿抬了过来,村长太老了,腿脚不便,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人们很尊敬他,还不等他下阶,便有年轻人过来将他背到滑竿上。
阿姮与他们擦身而过,奔上廊去,彩绳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轻快的背影,却很快回过头,令人抬起滑竿。
老村长一声令下,在篱笆边聚集的村邻们便都跟着出去找小有的尸体。
天色明亮了些,却照不尽这黑竹林阴暗的底色,淡薄的山雾浮动,偏房中那夫妇二人还在痛哭,邻居正在当中安慰。
院子里外却不剩什么人了,显得有些寂静。
山风吹拂,竹林簌簌作响,门内,程净竹注视着那廊上的年轻女子,道:“阿姮姑娘,找我?”
淡薄的雾气簇拥阿姮走入门内,身后山风牵动她鹅黄的裙角,银红的披帛也随之而动,她抬起脸,微微一笑:“是啊,找你。”
下一瞬,她的手倏尔摸向他胸口。
苍白的,纤细的手指一个用力,淡金色的光芒一闪,如流水涟漪,顷刻震痛她的虎口,她只觉整个手掌都变得麻木。
阿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抬起眼,对上这少年修士平静如湖的目光,这一瞬,阿姮觉得他就像是霖娘家中供奉的那两尊山神像一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但他比那两尊山神像要圣洁,要漂亮。
屋中满地的血渍呈出一种不正常的粘稠,浓烈的血气引诱着阿姮,喉咙的干痒令她发渴,但她却自始至终看着程净竹,看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看他清润剔透的眼睛,看他单薄的,白皙的一层皮肤下,嶙峋的喉骨。
隐约的哭声,安抚声,一墙之隔。
程净竹静静地凝视她。
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阿姮略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指尖缓缓擦过他胸膛,轻轻拨弄了一下他襟前水青的宝珠,无声收敛起自己满掌暗红的莹光,恍若温声耳语:“小神仙,你的珠子真好看。”
珠子轻微碰撞,发出清音。
“阿姮姑娘,”程净竹如冰雪一样干净又疏冷的目光瞥向她摩挲宝珠的手指,他严整的衣襟也因此而有些凌乱,“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
指间宝珠忽而冷得刺骨,阿姮的手僵了一瞬,无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茫茫白雾浮动,篱笆外,林中幽暗的浓荫中忽而风动,阿姮立即转过脸去,双目暗红:“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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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