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瓢泼的大雨,只在一夜里,便悄悄地停了。
次日一早,整个津水与琼林镇天光大亮。
含章因为昨夜里睡的不安稳,鬓边都有些湿了,此刻尚且在半梦半醒间,却隐约听到廊下有动静,挣扎醒来,按了按酸硬的肩膀,哑着嗓子问话。
“唔,小福,外边吵什么呢!”
小福赶紧从门外进来给含章卷起床帐,看着一脸睡意深沉的公子,“少爷!奇了,咱们花池子里的绿荷,原先只有几根,如今铺铺张张的开了一大片,涨水的池子不住的往外溢。”
含章喝茶的手一顿,心中大奇,“什么?”
于是他放下了茶盏,不顾小福的阻拦,披着衣服就往外走。
昨夜院中有异动,他还以为那是自己久病的错觉,但如此看来,好像又有些不对。
于是,骤然打开房门,只见天光朦胧乍现在眼前,庭院正中的春池之上,一片轻雾盘绕,隐约映着池中一夜之间骤然亭亭蔓蔓的荷花。
水汽氤氲,将含章扑了个醒。
小公子登时失语。
他衣衫尚且不整,却只定定的看着庭院,还有,那隐在小池雾气中,淡淡的半道彩虹。
一上午过去,苏府的老管家还纳闷,小公子自己的院门怎么还没开?不吃饭呐。
刚要上前去叫门,就见院里的小管家福子贼溜溜的探出个脑袋来。
老管家吹胡子瞪眼,伸手揪住小福的大耳朵。
“嘿,小兔崽子,怎么照顾小少爷的,懒出油了你们,晌午了还不来干活!”
老管家是和苏老爷一同白手起家的心腹,这回留在府中,也是老爷把心肝小儿子托付给老伙计,叫他代为照看才放心。
小福可不敢惹老头生气,“诶呦,蒋爷蒋爷,快留手,耳朵疼,诶呦,少爷有话说!”
老头听到这,才松开了手,就听这小子揉着耳朵传话。
“少爷说了,近几日天降大雨,好不容易晴了,他要仿古,闭户七日以敬雨神,除了院里几个丫头小厮,旁人不许进。”
蒋爷听完直皱眉,再三确认小公子没事,这才作罢,叫小福把饭食拿进去。
“好生照看少爷,不然等过几日老爷回来,就不止是拧你耳朵了。”小福点头哈腰,陪着笑叫人来一起端了饭回去。
还没走到中庭回廊之下,耳朵还疼着的小管家,就见他们家少爷,正蹲在池边,低头往下看,后又动身,整只右臂都没进了池水中。
小福登时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当即扔下食盒大喝一声。
“少爷,不要想不开啊,您还没金榜题名娶妻生子啊!”
“……”
最后,池水边,小福无语的看着含章,少爷他提着湿袖子扒莲蓬吃。吃得起劲,还让了让他。
“吃么,我刚捞的,肥脆肥脆的。”
小福直嘬牙,“吓,吓死我了。”
至于池中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机繁盛成这样,众人查看了一上午,除了几个甜莲蓬,一无所获。
小福灵机一动,只说是当日那老道士显灵了。含章也并不想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于是只等七日之后打开院门,那满池的荷花只说是这几日雨后长势好罢了。
几个看够了荷花的小丫头各自散去,收拾雨后零落的院子,小福鼓着腮帮子嚼着莲蓬,也抬脚去屋里布置饭食。
只剩含章自己站在池边,对着一池摇摇曳曳的碧绿荷花看了良久。他还没在府里见过这样生机勃勃的绿意,池边的雾气早就被日光照散了,幽深的池水也被层层的荷叶掩映着。
“少爷,吃饭了。”
含章应了声而后移步回屋,只是在转头的瞬间,他浑身一顿,只觉余光之中,池水里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可等他仔细寻的时候,就又不见了。
夜晚,初春凉夜,月挂天边。
月轮映在人间院落的浅池中,水中波光粼粼,四周又再次雾气昭昭。
浓雾顺着窗棂,渐渐弥散进公子的屋内,仿佛将整座小院都包裹住了,守夜的小厮睡得深沉,四周连蝉鸣都没有。
含章只觉得睡意昏沉,自己仿佛起身了,但又没起,介于梦与醒之间,只得抬脚不停往前走,周边雾气重重。
可虽然朦胧,他也知道,这不是苏府,苏府从没有过这样葱茏茂盛的草木鲜花。
自己眼下是不知道误入哪里了,怎么说呢,空气泛着甜,又有点腥。越往前走,周围草木越盛,可不知怎么,还隐约带着一股糊味儿……
含章找不到出口,但心中也不怕,索性顺着花木让开的小路往前走,直到渐渐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他扒开花丛,探身往前一瞧,前边隐约是一处温泉池子,其中热气升腾,看着就很舒服。
含章都没怎么出过琼林镇,哪见过这样的地方,幽寂又迷蒙,雾气似霰。本就不太清醒,他于是迷迷糊糊的往前走,边脱衣裳边下池子,下意识的想泡一泡这样未曾见过的温泉水。
温热的池水渐渐没过半腰,舒适的叫人吁了口气。
只是,含章在水下缓缓挪了挪脚,这池底怎么这样滑?他低头,往水下瞧。
却见他脚下踩着的池底,是慢慢在动的,如一截极粗的枯木头般粗黑。
还有些细细密密的触感划在小公子细嫩的脚心上,像是,像是,鳞片!
含章大惊,抬脚就往岸上跑,同时他的叫声也惊动了池底的东西,那节带细鳞的“枯木”瞬间缩回了深水里。
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只跑了几步,含章脚下猛然踩空。
一阵失重之下,苏府中躺在床榻上沉眠的公子倒吸一口气,忽地坐了起来,流了一身的冷汗。
含章睁眼一看,见眼前是自己熟悉的床榻,又伸手往身上摸了摸,胳膊腿俱在,心中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看来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他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口渴,只是叫了几声小厮,却没人应,无奈自己走下床,端起茶盅灌了几口冷茶。
这几口茶从嗓子眼一顺而下,简直凉到了后脚跟,刚要回去继续睡,含章却忽然耸了耸鼻子,仔细一嗅,怎么屋子里还真有一股甜甜的糊味儿?
“小福,小福?”含章叫了几声,往日很浅眠的小厮没醒,甚至还在侧屋里打起了呼噜。
于是含章便披了件衣裳,独自开门去了庭院。今夜雾蒙蒙的,他顺着味道往前走,就到了廊下院前的池边。
一池的荷花招摇不定,含章想起梦中茂盛的草木,便没由来的,心中一紧,想往池中查看一番。
借着忽隐忽现的月光,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衫,有些紧张的略微弯腰往池中瞧去,定睛一看,池底果真隐约沉着一处黑影!
含章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要喊人,月光却终于脱出了乌云,照亮了池底。
原来,看样子是隐隐约约的一条大黑鱼,荷叶遮挡之下,鱼的轮廓并不分明,但也差不了太多。
含章刚要放松,却奇怪的想,他们家的池子里什么时候养鱼了?还是条黑鱼。
夜深人静,但是在自己家里,他胆子也大,便随便捡起一条枯木棍,划开水面的荷叶去拨弄那条大黑鱼。
果然,池底的鱼游了起来,在池中盘旋一圈,就浮在池中不动了。
一人一鱼不动的面面相对,含章索性扣下旁边一颗莲子去喂鱼。
年轻的公子披着雪白绒毛的外衣,双眸含笑的在月华之下小声说话,“哪来的大黑鱼,啧啧啧,来吃。”
而后,含章尚且拿着莲子的手顿时便僵住。
只因为,池中的黑鱼,朝着含章眨了眨眼,而后隐没进了水底。
“啊!鱼,鱼眨眼睛了!”
这一声喊,睡在下房的丫鬟们登时都醒了,为首的盏儿裹着棉衣提着灯,扶着退倒在地上的含章大声喊小福,“人呐!这时候死哪去了。”竟然叫公子爷冷夜里自己跑出来,还受了惊吓,是怎么值的夜。
直到有人去喊小福,小福才被拽出被窝,他今晚反常的像吃了**药似的,迷迷糊糊的不醒,直到到了庭院中被冷风一激,才清醒。
“诶呦,少爷,这是怎么了?”
含章指着池中,“有,有鱼,还,眨朝我眼睛!”
小福“啊?”了一声,“爷,咱池子里□□都没有一个,哪来的鱼啊。”
大丫鬟盏儿也紧着给含章系散开的衣领子,“少爷,鱼不会眨眼睛。”
含章却坚持说自己看到了,而后被冷风一吹,就又开始咳嗽了,小福赶紧把人带回暖屋里。
最后,众人点着烛灯与火把,在池边查看了半天,也没见什么鱼,这才罢休。
含章咳嗽起来,胸中一阵绞痛,也管不得什么黑鱼白鱼了,连忙被大丫鬟盏儿喂了些参汤,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小福则坐在含章床帐外,不敢回去睡了,深怕少爷半夜使唤自己却醒不过来。
可也奇,才没过多久,他便坚持不住,莫名的倒在帐子外,四仰八叉的睡熟了。
等众人安歇之后的,寂静的小院荷花池,一个暗暗的人影缓缓从池中脱身而出,在弥漫着的浓浓雾气掩映下,径直走向含章的房间,湿漉漉的脚印蔓延了一路,只是在雾里无人能看清。
那人影高大又伟岸,张开了手掌,其中还有一缕头发,人影看着掌中的“引子”,又看了看床榻上睡得翻蹄亮掌的公子,最后,仰头吐出一颗仿佛被雷劈过一般,碎糟糟的珠子。
珠子一出,周围的雾气都跟着旋转起来,一阵煊赫的亮光盈室。
人影口中衔着珠子,低头要与床榻上的公子唇齿相就。
只是刚要贴上,小公子就哼了一声,不老实的伸手挠脸。
人影略略歪头,换了个角度。
含章却又在睡梦中猛地往前踢了一下。
于是人影再次换了个角度。
眼看就要贴上,含章随即侧身,在睡梦中嘟囔着大骂,“鱼!瞪我!”
“……”
人影僵着身子,顿了半天,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按住伸腿乱动的含章,捏住他的下巴,朝着被按到嘟起来的嘴,猛地低下头去……
屋外池水泛起波纹,屋内的一室亮光渐渐隐没。
人影左歪头,右歪头,来回调整角度。
最后,暴躁,去踏马哒!按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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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