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夫人。”上了药以后裴朗感觉身上好多了,虽不至于立时就痊愈了,身上的痛感确实是轻了的。
他也有别的精力感谢绵绵,原本看背影看发髻还是个小姑娘,却不想已经是个即将生产的妇人,到了嘴边的称呼立时就改了。
他也并非不好奇一个弱女子又是这样艰险的状况,为何她的家人不让她在家好生养胎,居然任由她独自穿行在危机四伏的战场边缘。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人人都有**之痛,他无意借着绵绵对他伸出的救援之手探听她的过往,再次撕裂她也许已经忘却的伤口。
绵绵闻言点点头却没同裴朗说话,裴朗也不介意只当她想同外男保持距离,他不再说话躺在枯草上闭着眼睛养神,火堆离得近他也不用担心半夜会冷。
不管绵绵理不理会他,她救了他这是既定事实,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如今他还伤着帮不上什么也是时刻记在心里的。
翌日,裴朗是在饥肠辘辘中醒来的,他其实饿了很久了只是之前被雪冻着,身体感官跟不上察觉不出来饿意,如今精神头儿稍稍好一点就立马就显现出来了。
天还蒙蒙亮,裴朗就闻到了一股勾得他肚子咕咕叫的香味,其实无米下锅光靠野草根熬汤也香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没入伍前裴朗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而裴飞云一直很看重下头军士的温饱问题,燕云军在伙食上不能日日吃好,但其实也还算能吃饱的,他能觉得香实在是他饿极了。
绵绵背对着他一只手捧着只破碗,另一只手时不时用树枝搅一搅锅里的汤水,这锅和碗不知是哪里捡的,缺口的缺口,勉强能煮半锅菜汤。
如此辛酸,裴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向绵绵讨要一碗菜汤来吃,他实在没脸同一个孕妇争抢吃食,便强忍着胃里空落落带来的隐隐作痛,瞧着绵绵喝了两小碗野菜汤后,又隔着衣袖将锅子端到了一旁。
不过片刻,锅子里不怎么冒热气了才端到裴朗面前,然后自己又缩回角落去坐着,裴朗低声道谢仍得不到绵绵什么回应。
野菜汤里头泡了大半只饼子,卖相不太好但确实能抵饿,他饿的时间太长伤了脾胃也不好一次吃太多,这样刚刚好。
胃里有点东西,裴朗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这是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问一问,“夫人……这是决定要去哪里?”
裴朗还记得年幼时赵家婶婶怀玉儿的情形,快生的那几日也跟绵绵肚子的大小差不多,尤其绵绵瘦弱看起来肚子更是大得惊人,她随时有可能生产,为母则刚,他不觉得绵绵会打算在边线上一直流浪。
她看起来像大宋人,哪怕彼时狼狈,通身的气韵更像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但他想不通江南离边城少说有数千里,她是怎么来的,又要去哪里?
“金沙。”绵绵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再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示意裴朗看。
金沙?裴朗一愣,他倒没想过绵绵的夫君是金沙人,但想想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如今金沙不同蒙古与大宋关系剑拔弩张,再加上新继任的金沙王崇尚宋学与大宋交往友好,两族通婚虽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裴朗之所以有些吃惊,一是没料想到绵绵居然身患哑疾,也是因为绵绵虽看起来比较怯弱但被人仔细教养过的气度是改变不了的。
一般来说大宋人在思想上还是较为传统,大宋人多地广又不是选不出好儿郎了,稍稍家里有些地位疼爱女儿些的都不会选择金沙人结亲。
若回江南确实难为,但若只是金沙倒是不远,若能骑行约莫三五日便能到达,只是如今没有马全靠两条腿再加上绵绵这种状况的话,估摸着要一月有余。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养好伤再做打算,况且裴朗心里记挂着远在临安的赵玉儿,他在战场上失踪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传信到春风度。
可他没办法离开至少不能是现在,他得将绵绵送去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生产的地方,至少不用风餐露宿。
况且大宋到金沙之间再没有城池,只能等到了金沙找到驿站再递信回去,好叫玉儿放心。
裴朗原以为他和绵绵会这样一直保持互不打扰的状态,结果第三日他自清晨醒来就发觉绵绵陷入了沉睡。
他原以为只是这两日又是救治他又是挖野菜的累着了,何况孕妇自来觉多,后来他也觉察出不对劲儿来,谁家好生生的人能睡上一整天的,。
赵玉儿的药确实有奇效,虽不能续骨生肌,就两日的光景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到底被绵绵发现的太晚,在雪地里待的时间太长冻坏了右腿。
他其实心里暗暗已经有了大概,约莫这条腿是好不了了,只是恢复的时日尚短,不到最后一刻总不愿相信罢了。
此刻他尽量将身体重心放在自己还算好的左腿上,许久没走了下意识腿发软,幸好及时扶住庙里的柱子这才没狠狠摔在地上。
裴朗一瘸一拐的靠近,见绵绵脸色还算正常呼吸平缓,不像是生了急病的样子,试着抬高声音唤了唤,“夫人……夫人……你还好吗?”
他就算顾及着男女有别,这距离已经算近了,这动静声响都喊不醒绵绵,裴朗只得往前再挪动一两步。
还只有一步左右的距离,绵绵身上突然发出一阵刺眼光亮,然后她就被包裹在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其中。
裴朗直觉这东西危险便捡了地上的树枝去试,只是刚碰到结界的一瞬,接触到的那一部分便被结界冻成了冰块,稍一用力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天呐!这还是人吗?裴朗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嘴唇发白,他不敢去想方才若是他没多留一个心眼,他的下场不会比那截树枝好。
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还有牵挂的人,他想活着,裴朗下意识扔掉手里残存的半截树枝,就瘸着腿想往庙外跑。
可刚勉强走到庙门口,外头的风雪吹到他的脸上如锋利的刀子刮得他生疼,身体打了一个激灵,脑子却是突然就清醒了。
这是他的恩人,他怎能因一时的害怕便将人丢弃在这破庙之中自己逃了,有恩不报非君子,他虽算不得什么端正君子,但还是个男人,更是个燕云军人,保护老弱妇孺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她这厉害的本事看起来不太像需要他保护的样子,精神斗争之后裴朗说服不了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只能靠着庙门坐下来守着仍一切不知的绵绵,心中五味杂陈,之前绵绵宁愿到雪地里挖野草根煮那劳什子野菜汤,应该不吃人的吧……
之后的日子,绵绵都一直沉睡着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呼吸平缓脸色倒是正常,只要不是生病昏迷,肯睡就睡吧。
如今裴朗除了右腿其他伤都没有大碍了,就算绵绵睡着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寻口粮的任务真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才知晓这事儿也并不轻松,若是开了春还好,这寒冬腊月里积了厚厚的雪层又岂是那么好寻的,对于绵绵心中自然更是感激。
天色见黑的时候他才堪堪寻回一小把来,到底伤势才见好,一劳累就要歇上好一会儿,等裴朗将野菜汤煮上已经入夜了。
汤好后裴朗不急着自己先喝,先用绵绵惯用的那个破碗舀了一碗起来,放置在绵绵身前稍远的位置。
她若是半夜醒了不至于踢翻,也能热一热再喝,若没醒裴朗就明日出门前喝,反正天冷得很也不怕坏了。
如此这般,裴朗寻了整整八日的野菜根,几乎方圆十里都被他给挖遍了,又不敢走得太远总是受限的。
连日来不管寻来的口粮多与少,裴朗总会记得留一份给绵绵,却没见她醒过一次。
在裴朗都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没办法保证自己生存的时候,绵绵终于醒了,她像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午后小憩了一样,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沉睡整整八日之久。
“夫人……你……”裴朗有心问一嘴,刚开口就对上绵绵明显也不知情的眼神,顿了顿再开口就改了口风,“我们即刻前往金沙国可好?”
“公子也去?”绵绵眼睛一亮,这一路她都是独自前行,人是群居动物自然渴望同伴,但很快她又低下头说,“只是送我的话就不必了,公子还是快回大宋去吧。”
孤身上路她是惶恐不安的,所以当裴朗提出一路同行她明明是期盼的,比划出的手势却始终为他人考虑得多。
想来她一直便是这样不与人为难的性子,她也不是假作推拒,话里话外都是一样的真诚,她是当真怕给裴朗添了麻烦。
“无妨,正好我去金沙也有要事,与夫人一路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裴朗虽不懂手语,但她婉拒的神色都挂在脸上了,也很好猜。
绵绵点点头没有再劝,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行事大不如前,瞻前不顾后的,未曾细想,她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孕妇怎么同一个青壮年互为照应,裴朗也只是找个借口罢了。
两人结伴上路,幸好风雪最大的这段时日算是过去了,一路上虽难行至少不必担心寒风刺骨的雪花迷人眼,期间裴朗也算是习惯并总结出了绵绵沉睡的周期,也能见怪不怪了。
这一路走来远超出裴朗的预计,当初他计算路程的时候还不知绵绵十日只有两日能保持清醒,抓紧些月余便能到的金沙国愣是走了大半年。
好不容易走到金沙国的主城附近,裴朗却一下子病倒了,他不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金沙人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没有医疗条件水土不服同样也是会死人的。
大宋四季变化分明宜居宜人,金沙却一年只分两季,冬日冷冽夏季炙热,没哪个季节不是难捱的。
冬日毕竟只是多加衣裳,裴朗原就是穿着加了棉袄的盔甲,就算被刀剑开了几个洞也不太影响避寒。
可一进夏季连空气都显得尤为烤人,无茶棚解渴也无大宋随处可见的绿荫可遮蔽,裴朗就算是脱了里头的棉袄也无济于事,更不敢卸甲,实在是不好穿着里衣见人。
昼长夜短,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本来就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再这么一晒着更是没了胃口。
最开始只是浑身乏力食欲不振,身上出了些不怎么明显的小小皮疹,裴朗以为是许久未见水源未曾洗澡的缘故不甚在意。
后来情况加重更是上吐下泻令人很是难受,裴朗惜命也不是不想看郎中,只是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也要忍到金沙主城。
彻底倒下那日,裴朗估摸着离主城不过还有二三十里。
“裴公子,我……我去给你寻大夫,你等着。”绵绵不知道怎么突然裴朗就起不来身。
她自小在金沙长大,大宋行商或轻或重水土不服的症状她都见的不少,从没有一个人如裴朗一般,看着看着人就虚脱下去。
“没用了……”阻拦的话刚一出口,就像应和他的话一般,裴朗接连不断的呕出血来,殷红的血沁进盔甲里很快就融为一体。
“没能将夫人安全送到金沙,最后还是得麻烦夫人替我收尸,裴某汗颜……”裴朗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再呕血了,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需得恳求夫人,我有一未婚妻名为赵玉儿远在临安,原以为能回去风风光光迎娶她,如今怕是不能了……”
“若我死了……不必魂归故里,只愿夫人替我立一墓碑……裴朗与爱妻赵玉儿之墓,也算全了我未完之妄念……”裴朗说话断断续续,他之前还能感受出五脏六腑都在痛,呕了血倒察觉不出了,他其实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没有说让绵绵安顿好之后替他送信的话,因为他心里清楚,人死如灯灭,就让玉儿以为他死在了燕云的战场上吧,不必再等了。
裴朗已经看不太清手上有没有沾到血迹,便将手指使劲在里衣擦了擦,才慢慢摸出怀里的手绢紧紧握在手心,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裴朗才甘心的缓缓呼出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