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蜻蜓的人都说她是个克父克母克亲之命,这种人要敬而远之,若是来往过深会影响运势。
可小杨哥不这么觉得,兜兜转转四五年,他做卖货郎发家到现在,手里头的钱足够买一间自己的小铺子做些小本买卖,其中艰辛可能只有风里雨里,跟着他一路走来的蜻蜓能事事知晓。
也是这样他才会在娘无数次催他早日成婚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就涌现了蜻蜓春风拂面似的笑容,温柔体贴。
往年他总推辞手里的钱不够,想着先给弟弟们说上媳妇儿,并不那么想娶个姑娘来替他分担重担。
好在他底下两个弟弟前两年都相继娶了亲,分出去小日子过得不歹,如今家里头就剩下他、小妹和娘,寡母和小妹好相处又没有妯娌矛盾。
等蜻蜓嫁进来,他们可以不用再走街串巷的沿街叫卖,就在老屋附近买间铺子做点别的生计,多好。
以往他一味想着多赚些钱,让家人更好过些。可这成家的念头一起,他只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今日这劲儿,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晓得往哪处去使。
下定了决心,小杨哥对老娘含糊了几句就匆匆出了门,他一心想要去问问蜻蜓的意思,才好叫娘挑个吉日请媒人上门提亲,毕竟他也的确是老大不小了。
如今李琢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出事只会哭的小孩儿,他一直念书听蜻蜓说也念得不错,今年就要去考童生从此开始他的科考之路,蜻蜓也算是能彻底放心了吧。
一路琢磨,小杨哥竟没产生过任何蜻蜓不同意的想法。
也是,虽然蜻蜓长开后是这十里八村的姑娘中的佼佼者,但他也不差,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为人朴实善良,养家绰绰有余。
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蜻蜓高攀了,不过这是大多数男子的通病。
事实上蜻蜓确实没有一口回绝,她从心底里也觉得小杨哥是她最好的选择,姑娘到了年纪都要嫁人,她也不能例外。
而小杨哥互相知根知底,如果不是看见李琢躲在里屋不肯出来见人,却时不时的偷偷探头出来看他俩的情况。
这几年多亏小杨哥,还是在村尾但草棚已经换成了泥瓦房,里头外头一样的简陋但至少下雨天淋不着雨吹不进风。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拒绝才是,可她一瞧见李琢露出如同幼兽即将被抛弃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喃喃了一句,“我再想想。”
好在小杨哥没有多想,有些吃惊她没有第一时间同意,但也明白这事强求不来,还是温言安慰了蜻蜓,“好,你想想再给我答复。”
他知她放心不下幼弟,可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是亲弟弟也没有拦着姐姐不让嫁人的道理。
大不了他承诺李琢能念到哪里他便供到哪里,家里节省些也不愁供不出一个秀才来。
等他志在必得的走后,蜻蜓将李琢叫出来,问道,“小琢,你可是不愿意我嫁给你小杨哥?”
李琢刚开始还抿着嘴不愿说话,眼睛越来越红到最后还含了泪,倔强的不肯落下,蜻蜓多久没见过李琢这个软弱的样子了,他自七岁起就自认为是大人了再没哭过。
“有何事你就说,姐姐还不应你?再说了,姐姐不管嫁给谁都还是你的姐姐不是。”蜻蜓叹了口气将李琢拥进怀里细心安慰,有些明白了李琢的恐慌来自哪里。
他们相依为命都把对方看得太重,容不得失去。
还是如记忆里温暖柔和的拥抱,能够抚平他所有伤痛,现在还是姐姐,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李琢没说话,想起学堂里课后的闲聊,李圆抱怨他家姐姐刚出嫁后对他还是千宠万宠没半分不同,平日里常背着姐夫偷偷塞钱给他。
可不久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就变了,什么都先紧着她的孩子,若有剩余都还得给孩子留着存着,哪还有李圆的份。
亲姐姐尚且如此,何况……
他听见自己用尚带童稚的语气问蜻蜓,“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喜欢姐姐啊,等我长大姐姐嫁给我好了。”
你看,他都不用人教,哄骗的话信手拈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直言喜欢她,连小杨哥想要娶她说的每一句都是适合。
谁不想被爱呢?
蜻蜓细细打量面前这个介于孩童与男子之间的少年,他已经依稀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常在外头走动,怎能不知多少适龄的姑娘明示暗示看上了李琢,他全都以学业为重拒绝了,却同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她说喜欢二字。
她亲手将这块璞玉打磨成了如今的才貌双全风姿出众,要是真的各自婚嫁,试问她真的舍得吗?
少年的赤诚最是动人。
小杨哥是恩人,李琢是亲人,两厢为难之下,她终归还是更看重李琢。
或者说,她平生未得到过爱就越是希望有人能爱她,只要有这一簇星星之火,她都会愿意为之舍身碎骨。
如今要为了成一个新的未知而拆了现有的这个家,她是不愿去赌的。
面对小杨哥,蜻蜓没说实话,只说自己放不下李琢,要等他成家立业了才能考虑自己的终身。
而小杨哥已过弱冠,不论是他娘还是他自己都不会再继续拖下去了。
“……好,我明白了……”小杨哥震惊归震惊,失望还是失望,但也没有过多的出言挽留。
蜻蜓算是和他共过患难的人,他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
自那日拒婚后,蜻蜓便不好意思再跟着去卖货,也就没再见过小杨哥,这些年她是存了些钱但也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再者还供着个读书人。
她年纪大了,再像以前混迹在单身汉里头去给人打杂洗衣裳,会招惹麻烦,更何况李琢也开始介意。
正发愁着,小杨哥来了,媒人替他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女方家里在县里开了家酒楼,两人成婚后小杨哥到酒楼里当掌柜的,老娘和小妹都会跟着去。
蜻蜓听着也松了一口气,她真怕耽误了小杨哥的前程,又听他说原先的房子没人照管,想着顺便盘了旁边的一间小铺子并着一块低价租给蜻蜓。
等李琢考了童生早晚是要到镇上读私塾的,蜻蜓就可以一边帮他看房子一边做些小生意,有了之前走街串巷的经验,解决温饱应当是没问题的。
这一决定是生意人惯来做事权衡利弊,若李琢的事能成就算结了善缘,若未成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谊。
对蜻蜓来说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自然无有不应的,两人就租金一事推推辞辞,最终以一年六贯钱为约立了字据。
择日不如撞日,小杨哥一家前往县里的第三日,蜻蜓就带着李琢搬了进去。
至于那间铺子她去看过,离家只有百来步近得很,位置不算很好周围多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小户人家,但很适合做些吃食的小生意,小杨哥应当也是考虑周全了的。
除去李琢去私塾念书的束脩等,蜻蜓还能剩不少,她想了想又念起才遇见李琢就时想学的李花糕,后头跟着小杨哥卖杂货就搁置了,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机缘巧合。
心里头有了主意,蜻蜓立即就付诸于行动,每日来回几十里路往返李花村就是为了能做出更好的味道。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折腾出名堂来。
她用料丰足又勤快心细,每块李花糕做得精致味儿好,价格也喜人,总有人愿意买上几块回家哄哄老娘和孩子。
她做得是长久的买卖不争一时之利,如此一来利润竟更甚从前,很是可观。
要问她为何一心将这李花糕做精做细却不多尝试别样吃食,穷人更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做这营生本就不是为了翻身,心思大都放在了照顾李琢上,哪还腾得出手。
蜻蜓这边风生水起日渐好转,李琢那里也不甘落后,先是先生夸他是可造之材,主动减免了他一半的束脩,喜得蜻蜓与有荣焉。
李琢人前不多得意一副云淡风轻,人后还是一副孩子气,忍不住拉着蜻蜓不停地说,“姐姐,等我考上了进士做了举人,我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
“好好,姐姐等着。”蜻蜓很享受李琢此刻的亲近,这孩子好像从小就目标明确。
要说蜻蜓替李琢找得这个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自个儿时运不济只做了教书的院长,胜在慧眼识英才,他一眼相中了李琢如潜龙在渊,又肯拉下身份甚至亲自上门同蜻蜓商量亲事。
初听蜻蜓是惶然无措的,先生不晓得她与李琢其实非亲非故,看蜻蜓待李琢掏心掏肺的好,还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也幸如此以为,蜻蜓反常的行为才被先生理解是太过高兴才失了礼数。
蜻蜓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打发的先生,只失了魂似的坐在窗前,从白昼到夕阳西下,天际最后一缕光亮消失。
直到李琢下学回来,见屋里一片漆黑,点灯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李琢急步上前,晓不得蜻蜓是怎么了,只敢叠声唤她。
少年真挚而清亮的声音还带着担忧和焦虑,如一杯凉沁的清茶霎时间缓解了蜻蜓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把她从神游太虚拖回了现实。
对,小琢他还在这里,他也并没有说过要娶先生幺女的话,她万不该胡思乱想先乱了阵脚。
“小琢,今日先生来替他家幺女提亲了。”蜻蜓说话的声音低沉,让人听着就觉得心生绝望。
她没办法真正说服自己,她拿什么留李琢呢?读书人家的小幺女,自小呵护在阳光下长大的鲜花,哪像她似的雨打风吹,连花都算不上的一根野草,田野间随处可见的蜻蜓而已。
可是没有了李琢,她又该何去何从呢?没人引着,她看不见眼前的路。
可是她又再清楚不过,她是李琢众多选择中最差的那个,她的性格懦弱开不了口强求,所以苦苦挣扎,妄求李琢能怜悯她一些。
李琢是怎么回答的?
姐姐,我不会娶先生家的幺女,你放心。
一如既往温柔又坚定,她就真的信了。
哦,对了,是她忘了李琢说得是不娶先生家的女儿,她也就以为他同样不会娶丞相的女儿,她到头来竟都是一厢情愿。
这且是后话。
后来,李琢不知是同先生说了些什么,不仅没生了嫌隙再没提过这门亲事,反而更为爱重李琢。
再后来科举的日子将近,李琢也准备赴京赶考,那时他们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只差个夫妻之名。
那时她以为真能等到他帽插宫花,衣锦荣归的那一日,那时她以为真有别家姑娘一样的嫁衣红妆,酒席花烛。
不过痴心妄想。
赴京前夜,蜻蜓将自个儿攒了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给李琢缝进了里衣,毫无保留她有的都给了李琢。
她一心以为他会有归来的时日,未来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便只絮絮叮嘱了他路上要小心些,只走官道,切莫为了省钱却遭了贼人的陷阱。
为着这场科举她已经准备了很多时日,早早就订了镇子上最好的文房四宝和衣帽鞋袜。虽是多花了几个银钱,好歹也不能让李琢初到临安就先失了体面,穿得破旧遭人白眼。
同样她还亲自给李琢做了两三件里衣,她同小杨哥学做生意是一把好手。
女子该会的女红却是稀松平常,针脚歪歪扭扭不过勉勉强强能穿,这钱庄兑成的银票就折在线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