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两兄弟站在病房外,里面躺着的正是被江玉初揍了一顿的倒霉蛋。
倒霉蛋死活非要多住一个月的院,神内医师来来回回建议了好几次出院观察,可他偏偏天天嚷着头疼,这里也疼那里也疼,各项检查又全都正常,还跟顾长泽嚷嚷着要劳务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顾长泽该负的责负完了,对强词夺理的碰瓷行为懒得搭理,顾长安则是烦不胜烦,阴森一笑,慢悠悠地卷起袖口,露出结实有力的麦色小臂,肌肉充满力量感。
再墨迹一句就让你再多住一个月。
终于安静了。
两人的警服还没脱下来,往楼道里一站颇为显眼,宽肩窄腰大长腿加一副好皮囊,眉眼间七八分相似,都是一样的不苟言笑,皱着眉头,严肃又疏离,过往的小护士频频投来好奇加试探的目光。
可惜一池子春水也没搅和起这俩大冰块的心。
顾长安听完他哥说的之后,脸色很不好,一张口都带着火/药味:“哥,你找线索的时候都不信眼见为实,怎么到了江医生这里,凭着一张照片就给人定了罪,况且人家现在跟你什么关系?他和谁在一起都是自由的好吗?你那是……你干的那事简直就是禽兽。”
还不如。
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捅你一刀都是轻的。
顾长泽默默忍了,没法反驳。
他那天确实过了火,想补救的时候江玉初已经说什么都不接电话了,发出去的那条“钥匙放你家门厅,我不会再随便进来。”也石沉大海。
信任这种东西,本来就薄如蝉翼,现在更是彻底没了。
顾长泽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显得人有几分颓废,他这段时间查案子忙的焦头烂额,不可能真的去医院蹲人。
虽然心里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每天却还跟个深闺怨妇似的在江玉初家对门等着,有点风吹草动就以为对方回家了。
可实际上,人家已经快一个月都没回来了,顾长安有天突然奇怪地凑过来问他怎么江医生住在陆大哥家里了。
这消息简直打翻了醋坛子。
顾长泽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自从跟踪的这位所谓专业人士被削了一顿天天在病房叽叽歪歪之后,他就没敢往江玉初身边放人,却没想到陆十九下手这么快,都把人哄回家了。
等他搞定了手头的案子去第一医院的时候,却被陆十九堵在家属区,美名其曰江玉初被科里派出去参加学术会议了,顾长泽不信,他要是真的想进值班室也没人能拦得住,陆十九端着托盘扭头就走,去教小实习生抽血气。
临走的时候还跟小孩子似的,故意说了句闹心的话:“师兄在我那吃得香睡得好,顾队没事还请少烦他。”
顾长泽阴沉着脸靠在栏杆上,偏头盯着一楼大厅里的人来人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给,虽然他当年住院的信息找不到,但这个多打听打听还是能找到的,就是费了些功夫,天天让我操着老妈子的心,还没奖金。”
一张纸条被递到眼前,顾长泽一低头,发现上面写着个地址。
“他出差的地,看着眼熟吗?”
起止是眼熟,顾长泽敢肯定江玉初开完会一定会去这个地方。
他甚至还想过是自己陪他一起去。
是江父新家所在的城市。
江玉初探访主任的那天,顾长泽除了给他一个导师推荐信之外,还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父亲,江玉初拒绝了,可能是不想瘸着腿回去,也可能是没有准备好。
但那个地址,顾长泽可是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他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认真道了声谢。
“你要是真谢谢我,就对人家好点,别三天两头的让我看见你的臭脸,搞得下面人都心惊胆战不敢出错。”
顾长泽没听见,他人已经心急火燎赶着投胎似的蹿到了一楼大厅,期间还撞了好几个人,在一片怨声载道中出了医院。
天色阴沉沉,鹅毛大雪不断飘着,辉腾一路风驰电掣,这回根本不怕什么剐蹭,终于在下午的时候到了地方。
他在门前深呼吸了几次,不知道开门的会是谁。
江父?
还是江玉初?
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异常响亮,顾长泽有点紧张地敲了敲门,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他打了一肚子的草稿,想着怎么和江父介绍自己,怎么和江玉初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怎么求得他的原谅。
他想着有江父在,江玉初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将自己拒之门外,多少会留几分情面。
可等了半晌,也没人回应。
出去了?
他又敲了敲,这回门开了,却是身后的门。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出来,穿着睡衣,一口浓重的方言,嗓门还挺大。
“你找谁啊?这屋子早就没人住啦,房主都过世快一年咧。”
顾长泽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一身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还挺好看,不自觉咧嘴一乐,话多了些。
“前几天来了个娃子说自己是房主儿子嗦,那娃子长得可好看咯,比你还好看,对对对头发还有些长,也咣咣咣敲这个门。一听我说完整个人都懵掉了,小脸煞白煞白的,可吓人咯。”
顾长泽勉强保持了面上的镇静,他忙开口问:“他人呢?”
女人往上托了托孩子,“他夜个还回来咧,白天估计搁坟——陵园里哩,他那天自己说要去看爸爸,哦哪个陵园是吧,我晓得我晓得,不远不远,开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咯,小县城地方小得很就那么一个坟地儿——哎我还没说完哩!他脑子好像有问题!”
顾长泽后半句话没听见,人已经心急如焚地下了楼。
车子一声轰鸣,直奔目的地而去。
顾长泽当年通过警综平台查到江玉初的老家,可等找过去的时候才知道江父已经搬走了,江玉初跟家里闹翻后只在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过一次。
闹翻的原因左邻右舍说什么的都有,最让他心里一绞的是一个人说的:好像是因为喜欢男孩子,哎呦喂可不得了了,夫妻俩都是一本正经的老师,哪里忍受得了这个咯,大过年的差点把孩子腿打断了,跟我们说他没有那种儿子。
江玉初和家里闹翻的事他从来都没听说过。
或许,曾经的江玉初试着说过,隐晦地提过,甚至光明正大一本正经地谈过。
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当回事。
悔恨全都无济于事,人海茫茫,他压根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江玉初,只是有个念头不断地说着人还没死。
他不管这个念头有多么不切实际,只是自欺欺人,固执又坚定的认为人没死。
没死就有希望。
顾长泽简直把车开出了生死时速,高速转动的车轮下,雪泥溅起飞出好几米。
他想都不敢想,江玉初不光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一句话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哥,你说什么样的人做事会完全不计后果呢?
顾长泽狠狠拍了下方向盘。
江玉初火海里拿证据的时候对死亡一点畏惧都没有,是因为觉得这世上没有可以牵绊的人吗?
好不容易有了牵挂,养好身体想要健全的回家,却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吗?
鹅毛大雪依旧,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江玉初确实在陵园里,雪天来墓地的人不多,守陵人对这几天天天过来的人印象深得很,顾长泽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踩的积雪嘎吱作响,没多远就看到了人。
江玉初静静地跪着,肩膀上,头发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穿得不多,身子被冻的一直在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睫毛上承接的雪花也跟着哆嗦得颤颤巍巍。
可他依旧挺得笔直,自成一方天地,像是世界尽头暴风雪中倔强挺立的最后一棵枯松,哪怕是跪,也跪出了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顾长泽远远看着,心脏缓缓地揪了起来,随着一下一下的跳动而不断搅着拧着,苦涩蔓到全身。
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现在受了寒着了凉也隐隐作痛起来,却都不及心上的疼。
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不知道哪里的树枝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咔嚓一声折断了。
顾长泽小心翼翼地撑开伞走进了,把江玉初罩在伞底,掸掉他身上的雪,将自己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随即也跪了下来。
黑衣,白雪,一把黑伞,两个背影。
江玉初还是看着墓碑,也没动地方,好像是早就察觉到了顾长泽的存在。
他突然开口,发出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自言自语。
“帮个忙,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顾长泽偏头看着他的侧脸,忍住了想把人搂紧怀里的冲动,他想说你要什么我都给,可一想到对方从不欠人情的性格,于是改了口,像是毫不在意地说:“要你呢?”
江玉初不假思索,“好。”
只要能达到目的,要命也给你。
这个字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意识也开始变得朦朦胧胧,身体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顾长泽一愣,紧跟着脸色刷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捞——
伞掉落在一旁,溅起一片飞雪。
江玉初软软地倒在他怀里,身上热得吓人。
顾长泽一把将人抱起来,十万火急地去了医院。
急诊医生开了退烧药,好一顿手忙脚乱折腾到半夜,顾长泽看着人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烧也慢慢退下来了,胡话也没有了,这才握着半杯水惊魂未定地坐到了床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想要什么呢?
只要我能给的,都给你,不能给的,想尽办法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