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坊铺面不大,共有两层,一层摆着各式各样的精致首饰,二层被分割成两部分,一侧供店内三人居住,另一侧则是制作首饰的工坊,两片区域以垂帘相隔。
龚玉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摆弄着桌上的金丝,听到响声后抬起头,撑着拐杖站起,看向来人。
谢汐楼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二人之间只隔着竹制垂帘。
龚玉的身影在帘子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离垂帘只有一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掀开帘子,就能确认那人的身份,就能问清楚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就能掀开当年事情真相的一角。
只差一步,她却不敢迈出。
她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或者说,她真的敢面对真相吗?她真的做好接受真相了吗?
龚玉见她没动作,拄着拐杖艰难挪动,拐杖落在木制地面上,一声一声像是落在她的心头,逼迫着她作出决断。
垂帘掀起,龚玉的身影清晰出现。算算年纪,他今年不过三十三四,可面前人雪鬓霜鬟,面白无须,佝偻着背,一条裤腿空空荡荡,说是知天命的人也不为过。
“刚刚谢谢客官了,我身体不方便,店中事务交由两个伙计打理,我们只是普通生意人,加上两个伙计年纪轻不经事常常被人欺负,今日能遇到贵人,也算帮他们出了这一口恶气。”
谢汐楼眨眨眼睛,驱散眼眶的湿热,笑着开口:“东家不要客气,小事罢了。”她顿了顿,在心中下了决断,“楼下人多口杂,刚刚不便说明。其实在下近期正在帮官府做事,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桩凶杀案。”
龚玉了然:“郑大人曾为此事来寻过我,我与那几个死者并不相识,遑论有仇杀人。”他弯腰拍打空荡的腿,表情平和,“况且,贵人也看到了,我这幅样子,要如何杀人?”
“你误会了,我今日是想问另一件事。”谢汐楼大脑飞速运转,想出了个近乎完美的回答,“听郑大人说,近些年有三人从皇宫中出来回到益州,不知剩下二人你可认识?”
龚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算不得熟悉,但确实认识。那俩人皆是益州人,其中一人我不太熟悉,好像曾经是伺候太妃的,太妃薨逝后回到益州,因嗜赌输光了家产,前些年病死街头。另外一人叫泰和,是益州人,我与他差不多时候进宫,他对我颇为照拂。听说他是被骗入宫,家中还有一儿一女。”
“泰和也回到益州了吗?”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两年前出宫时泰和还在宫中侍候,他曾说过,被骗入宫中净身是此生的耻辱,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就算出宫,应当也不会回到益州吧。”龚玉叹了口气,“不过,泰和一手琵琶弹得很是精妙,很受宫中贵人喜欢,在宫中过得比寻常奴婢要好,若不是犯了大错,应当不会离开皇宫。”
龚玉引着谢汐楼坐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茶,自嘲地笑笑:“我们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官府怀疑我们也是应当的。”
谢汐楼有心解释,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案件详情不能透露,再多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茶盏中飘着碎茶叶,汤水寡淡到几乎看不到颜色,她握着茶杯,茶水余温透不过粗泥陶盏,没有丁点温热。
“若无他事,我便去忙了,客官请自便。”
龚玉准备起身离开,谢汐楼匆忙叫住他:“还有一事,我有一朋友,名叫沈惊鸿,两年前死于大火之中,东家可认识?”
龚玉动作顿了一瞬,叹了口气:“先皇后,有谁不知?”
谢汐楼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手掌,留下白色月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中藏着细微颤动:“沈惊鸿……先皇后做事一向谨慎,为何会被烧死?起火原因可查明?”
龚玉低头看着他的双腿,喃喃道:“此事是大理寺在查,我只是个侍候的,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事儿?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忙了。”
龚玉离开后,谢汐楼静坐了一会儿,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后,下楼离开。
楼下安静异常,玲琅斋的人连同着前来选购的夫人小姐都不见了踪影,陆回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把太师椅,坐在屋内正中央,店内伙计将朱钗环佩呈于他眼前,任他挑选。
纸镇不知何时到的,站在他的身后板着一张脸,李阳站在不远处,惶惶不安,看到谢汐楼如见到救星,悄悄挪到她的身旁。
谢汐楼安抚似的拍拍李阳的胳膊,走到陆回身旁笑道:“殿下怎么追来了此处?可是要为哪家小姐选礼物?”
陆回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谢汐楼一时不查着了他的道,跌入他怀中。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保持平衡,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夏季衣衫单薄,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心跳。
或者是她的心跳。
谢汐楼僵在他的怀中,不敢动作。
“卿卿喜欢哪个,本王买给你。”陆回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宠溺。
谢汐楼嘴角抽搐,手指虚空乱点:“这些我都想要,殿下可要都买给我?”
陆回瞥她一眼:“纸镇——”
见他真有付账的意思,谢汐楼慌忙捂住他的嘴:“我说笑的。”
店内伙计表情凌乱,看着两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不知该说什么。谢汐楼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意识到他们这幅模样实在是不好看,尴尬站起身:“事情都问清楚了,我们走吧。”
“等等。”陆回随手点了几只金钗,又取了一只温润玉镯套到她的腕上:“先凑合带,回华京后再寻好玉给你带。”
回华京……
谢汐楼垂下眼睫,盯着手腕上的镯子:“那便谢谢殿下了。”
……
离开如意坊,一行人向上官靖陈尸的地方走去。
刚刚出现在店中的琰王侍卫化整为零,消失在人海中,只留下纸镇跟在陆回身侧。陆回像是演上了瘾,牵着谢汐楼的手大摇大摆走过街市,看到街边卖的新鲜玩意统统买下,不多时纸镇双手便塞满物件。
谢汐楼觉得陆回这街逛得毫无灵魂,失去了逛街最大的乐趣,货比三家。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暴发户,买东西的原因不是喜欢,只是向众人展现他的财力。
马车停在路口,二人上了车将车帘放下隔绝过往行人的目光,谢汐楼松了松僵硬的脖颈:“殿下,我觉得你应该付我工钱,扮你的宠妃可比破案累。”
陆回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笑道:“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忙不迭摆手:“当我没说。”
马车缓缓出发,小心避让着街上行人,谢汐楼盯着悬在空中左右摇摆的夜明珠,逐渐生出几分困意。
就在她坠入梦境的前一瞬,陆回轻声道:“明善皇后的案子是我查的。”
谢汐楼瞬间清醒。
如意坊店面不大,陆回功夫不弱,她与龚玉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陆回若是早就到店内完全可以听到她打听先皇后的案子。
只是——
“明善皇后?”
陆回似笑非笑:“先皇后谥号。”
“……”
“你似乎不喜欢这个谥号。”陆回盯着她,眼神中全是打量。
谢汐楼回避着他的视线,讪笑着:“你想多了,我算个什么东西,敢质疑先皇后的谥号。”
陆回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你与明善皇后很熟?”
“认识罢了。”谢汐楼回答得小心翼翼,“先皇后游历时有幸结识,两年前听闻她葬身火海后悲不自胜,只觉得先皇后那般和善的人,怎么会与他人结仇。”
“你怎知她是被仇杀?”
谢汐楼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谨慎解释:“难道不是?听闻先皇后是在大婚前在沈府被杀害。沈家是将门,府中守卫应当很严格,况且先皇后自幼作为质子长于宫中,一向小心谨慎,怎会被活活烧死?”
“你怎知她是活活被烧死?”
谢汐楼傻眼:“难道不是吗?我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她没撒谎,她虽然是那个被杀害的“明善皇后”本人,但被救出清醒已是半年后,记得所有的事偏偏丢了被杀前后的记忆。
醒来后,她问过太川寺的虚无大师,她是如何被救的,又是谁救的,但那老和尚神神叨叨,翻来覆去就是三个字,“不可说”。
虚无说:“自此后,你的相貌变了,过去的身份葬身火海,再无故人知晓你还活着。以后要去哪,要做什么,是否要回到沈家回到皇宫,只系于你一人。”
于是,她占了谢汐楼的身份,沈惊鸿变成了谢汐楼。
变成谢汐楼后,她曾打探过意外发生那晚沈府发生了什么,但皇家对这事讳莫如深,只说是蜡烛烧了床幔引发火灾,追封沈惊鸿为皇后,以元后待之。
让一个死人当元后……陆既安继位后疯得和他小叔叔陆回不相上下。
谢汐楼捏着袖口,举棋不定。
陆回怕是最清楚案件始末的人,她若开口询问,兴许能探知一星半点有用信息,但他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不似龚玉似的可随意诓骗。
或许一句话就能让陆回心生疑惑。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触碰过去的一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等她想清楚,马车渐停。
纸镇掀开门帘,安置好下马凳,嘴里嘟嘟囔囔:“若是乘船应当会快不少。”
李阳是本地人,听到这话开口:“大人说错了。乘船是方便,但水有逆流顺流,水急水缓,从如意坊到衙门虽然有河直通,但是逆流,时间不比乘马车快。”
谢汐楼看都没看下马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衣袖在空中飘舞,像只蝴蝶。落地后理了理衣裙,随口道:“若从临丹湖到衙门门口,怎么走最快?”
“临单湖到衙门门口要走倡河再转一条小河,都是逆流,乘船不如乘马车快。不过若骑马可走石头桥,若乘马车要向北绕行,其实时间差的不多。”
“还有更快的方式。”陆回开口,“骑马沿大路走到第七桥,乘船顺流而下,可直达衙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