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谢汐楼睡得很不安稳,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上一刻在塞北玩雪,下一刻到了皇宫的锦绣牢笼中,再下一刻又到了蛟河竹筏上随波逐流。
梦中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醒来时只记得零星片段,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惹人烦闷。
谢汐楼从蚕蛹似的被子中钻出来,盘膝坐起身,大脑像裹着一团浓重的雾,无法思考。
她盯着躺在她身边的人。
说来也奇怪,昨夜她和陆回被迫在一个房间里共度一夜,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又或许因为情况紧急,危机四伏,偏两人心中各有算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谢汐楼看着陆回,心口像是得了病,跳得厉害。
陆回还没醒,睡梦中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没有碎冰,倒是比醒着时柔和不少。一夜过后依旧躺得板板整整,坚持皇家礼仪,像是躺在棺材中。
谢汐楼起了几分作弄人的心思,手脚并用爬到他身旁,伸出手正准备捏住他的鼻子,身下的人突然睁开双眸,眼底一片清明。
她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仰倒在被褥上,结结巴巴解释:“你鼻子上有只小虫子,我想帮你赶走,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这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回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那可真要谢谢你的好心。”
你听听,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么?谢汐楼恨不能将枕头盖在他的脸上,干脆捂死得了。
“真是谢谢你哦。”
陆回没搭理她,利落起身,脑海中想的却是昨晚的安眠。
身处危险中,他本不该睡得这么沉,可事实是,他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回到捡字画的雨天,倾盆大雨中沈家女沈惊鸿转过头,赫然是谢汐楼的脸。
梦境没有逻辑,醒来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他为何会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房门前早就侯着一排人,有琰王府的,也有范府的。陆回拉开门,一群人鱼贯而入,伺候二人梳洗。
堂木瞥见凌乱不堪的床榻,愣了一瞬,旋即望向谢汐楼,眼神复杂而震惊。
谢汐楼对此一无所知,任由范府侍女摆弄她的头发。她想起纸镇昨晚提及过的口供,开口问道:“纸镇大人,那群船夫可说了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事么?”
“在下正要禀报。那群船夫说他们同看码头的小厮一起被驱离,约莫半个多时辰”
谢汐楼不算意外。那群船夫都是跑江湖的,纸镇打着陆回的旗号去询问,即使他们看到奇怪的人或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也必然不会实话实说,给自己找麻烦。
前日步思文提过,他也会来范府赴宴,他不算官府中人,昨夜也没出现在现场,或许能帮她的忙。
范府侍女将早膳布好离开,纸镇上前禀报:“殿下,姜刺史和益州司法参军郑治请见。”
“让他们进来吧。”
纸镇退下,片刻后姜曲郑治走进屋跪下行礼:“臣参见琰王殿下。”
“起来吧。”陆回走到谢汐楼身边,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到桌边坐下,顺便招呼郑治道,“二位可用了饭?”
郑治垂着头不敢多看,姜曲谨慎道:“谢殿下,臣等已用过。”
陆回不多劝,当二人不存在,柔声对谢汐楼说:“卿卿近日瘦了不少,应当多吃点。”
谢汐楼不知陆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他的话娇滴滴道:“殿下,妾忧心案件,没有胃口。”
“这碟金乳酥瞧着不错,你尝尝。”陆回塞了一块到谢汐楼嘴里,“早就听闻卿卿断案如有神助,本王一直想见识下。卿卿对昨夜凶案有什么看法?”
范府的金乳酥做得极好,比御厨也不逊色,谢汐楼边吃着嘴里的,边悄悄将那碟糕点悄悄拉近几分,含糊不清道:“昨夜发现尸体后,殿下下令封锁范府,凶手没有机会离开,此刻大抵还在府内。”
姜曲叹了口气,满脸愁色:“不瞒殿下,臣今日求见,便是为了此事。昨夜宾客众多,不少人身份尊贵背景深厚,我们无法扣留他们太久,需要尽快找出其中可疑之人。”
谢汐楼慢吞吞道:“宴会戌时开始,婢女们提过范珲在虞三娘第一曲尽后离开,一个时辰后尸体被发现。我算过,从宴会厅走到后院码头船上要一刻功夫,往返便是两刻。昨夜宴会虽然人多,但若有人离开半刻杀人,应当还是会被注意到。况且昨日死者与前几名死者死法相近,可以确认是同一个凶手。”
“夫人的意思是——”
“妾的意思是,姜刺史和郑大人可以排查宾客昨夜的行踪,若他们不曾离开宴会超过两刻,且是最近几日才到的益州城,就能排除嫌疑。你将没有嫌疑的宾客名单交给殿下,由殿下决定他们的去留。”
“就按卿卿说得办。结果无需呈报,此案是益州城的案件,你们决断就好,只是——”陆回伸出手摆弄谢汐楼鬓边几根碎发,神态妖孽又虔诚,落在他人眼中全然用情至深的模样,“可本王着实想看卿卿探案,不若这样,本王将这案子交与你来查,本王在旁协助,如何?”
她断案,王爷协助……
“……”谢汐楼面无表情看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陆回掌管大理寺两年,以办案严苛不假情面闻名,今日是怎么了,突然疯了么?若同意她便是红颜祸水,若拒绝便是不将当朝王爷放在眼中,这要她如何回答?
谢汐楼瞥了一眼郑治和姜曲,看见他们二人恨不能将头塞进胸膛似的鹌鹑模样格外来气,咬着牙道:“姜刺史在此,妾怎好越俎代庖?更何况,殿下知道的,妾办案子要有赏金,若妾真的查明真相捉住凶手,王爷准备给什么奖赏?”
话说出口时,陆回已然懊悔。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控制。
“是本王的错,那这样,你若能在官衙前找到凶手,本王许你一个要求,如何?”
谢汐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琰王的诺言可比黄金之前多了,这单生意她傻了才不接。
“如此,殿下等妾的好消息吧。”
……
早膳后,谢汐楼装扮成男子,带上帷帽前往范家书院。范家书院是益州城最好的书院,也是发现第一具尸体秦家公子的地方。
第一案案发距今已有月余,范家书院本不是谢汐楼的重点关注,奈何今晨出发前和前来协助的李阳聊了几句,知晓那地方与范府距离不远,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顺路来瞧瞧。
范府与范家书院距离不远,隔着几个庄子一片树林,骑马约莫两刻钟。
晨光下,三匹马发足狂奔,踏过地上斑驳光影,穿过林间蝉鸣,迎面的风森凉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谢汐楼骑中间黑马,左侧是小吏李阳,右侧是不速之客陆回和他的爱驹无暇。
无暇是匹白马,多年前西域进贡,阳光下毛发呈淡淡金色,一副很值钱的模样。谢汐楼多年前曾见过一次,很是喜爱,可惜后来落入陆回手中。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谢汐楼偷偷瞧着无暇,视线不自觉向上划,落到骑马的陆回身上。她其实不理解陆回,明明可以坐在范府中等结果,偏偏要跟着她出来“风餐露宿”跑这一遭。
怎么着,展示他的大白马么?
最惨的还是她,琰王左右护法各自有任务不能同行,她荣升为他的首席大奴才,为殿下鞍前马后,跑断两条腿。
谢汐楼七想八想的功夫,几人到了目的地。
案发后,李阳曾跑过这里多次,对案发现场极为熟悉。他将马拴在书院门口的树上,领着二人沿大门旁的羊肠小径向山上走。
“这条路尽头是个小亭子,尸体就是在那发现的。”
小路并不长,几乎是抬脚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李阳说的那个亭子。
亭子建在悬崖边,崇山峻岭尽收眼底,山谷间有薄雾飘荡,雾后依稀可见刚刚上山的路。
李阳指着亭子前的一小块空地:“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这,浑身**仰面躺着。发现尸体的是个小娘子,又羞又怕,险些从悬崖边摔下去。”
谢汐楼疑惑:“小娘子?是书院的学生么?书院的学生经常到这里来?”
“是书院伙房的院厨,自小父母双亡,被院长夫妇接入书院中抚养。”李阳指着书院的大门,“这里离书院很近,那小娘子每日清晨都会到这亭子中坐一会儿。”
“倒是有趣。”
李阳神色犹犹豫豫,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官曾听过一些关于这个小娘子的传闻,说是她与书院中的一个学子关系暧昧,互许终生。那学子离开书院赴京赶考前曾许诺归来后上门提亲——”
谢汐楼抢答:“结果从此渺无音讯。”
来了益州后像是进入一个怪圈,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人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调戏良家民女的桥段是三天两头的看,现在就连金榜题名后先斩意中人的桥段都能遇到第二次,说出来怕是都没人肯信。
李阳愣了一瞬,急忙摇头:“不是的,听说那人早就回到益州,却不肯承认和小娘子的约定。小娘子很是伤心,日日到这亭子中眺望山路,想要看到那负心汉的身影。”
“那个负心汉是谁?”
“那个小娘子不肯说那人是谁,我看她可怜,曾偷偷查过近些年离开书院的学子名单,怀疑那人就是死去的秦家公子。”
“此事你与那位小娘子确认过吗?”
李阳摇头,表情遗憾:“问不了了。或许是发现尸体对她的冲击太大,没过多久,那位小娘子便悬梁自尽了,那个辜负她的人到底是谁,她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被辜负,怕是再也寻不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