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了一夜,黎明时方歇。雨过天青,碧空如洗,夏日的闷热连同着凶案的阴霾被这场雨驱散几分。
晌午后,春意浓众人乘船前往范府,谢汐楼装扮成虞三娘身边的姑娘,混迹在队伍中。
姑娘们罗衣轻披,薄纱透光,巧笑嫣然,谢汐楼裹得严严实实缩在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葡萄,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葡萄圆润水灵,是从南边运来的,酸味大过甜味,楼里姑娘们司空见惯,不喜酸涩,谢汐楼却是许久没尝过这个味道,如获至宝,喜欢得很。
虞三娘以扇面点她,恨铁不成钢:“我连压箱底的衣裳都给你找出来了,结果选了这么一件不伦不类的!”
“我今儿借着三娘的光才能进入范府,若是打扮的太过招摇,岂不是给三娘惹麻烦?”
谢汐楼捡了颗饱满的葡萄,细心剥掉皮,送到虞三娘的嘴边:“这颗定然甜,你尝尝。”
虞三娘咬住葡萄,点了下她的鼻尖:“你呀。”
范府的庄子建在城东,临水而建,后院外便是倡河。倡河与蛟河在临丹湖交汇,姑娘们乘着一大一小两艘画舫,先沿着水流南下到临丹湖,再沿倡河北上前往范府赴宴。
画舫随水波摇晃,不疾不徐,下船时岸边早有人等候。
虞三娘与那人相熟,笑着迎上去:“今日府中定然很忙,找个小厮等着便是,范伯何必亲自来?”
范伯是范府的管家,自幼在范府中干活,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与虞三娘是老相识。
“三娘子肯亲自为宴席抚琴助兴,老奴自然应该来迎接。”
下船的码头在范府后院中,范伯引着众人穿过水边竹林,穿过一进院落,约莫一刻的功夫,到达庭院戏台旁的小院子里:“诸位请在此歇息。宴席设在采薇轩,晚些时候会有下人来通知大家。”
“范伯,听闻今日拍卖会上的药材,都是百年难得的珍贵药材,不知可否提前让妾见见世面?”
说话的是谢汐楼,范伯从未见过,但见她跟在虞三娘身后,关系亲近,笑呵呵回答:“并非老奴有意隐瞒,确实是不知。老爷提过,这批药材中有来自西域的稀罕物,若消息提前泄露,怕遭人惦记。”
一位抱着琵琶的姑娘好奇插嘴:“从下船到这里,这么几步路便有十几个家丁,有什么贼敢惦记?”
范伯摇摇头:“怕的可不是这些小贼。”
“那是什么?”
范伯不说话,谢汐楼随口给了答案:“怕的是需要主家双手奉上药材的贼。”
那姑娘还要再问,范伯摆摆手,岔开话题:“今日府中有不少华京来的贵人,有一位还是随姜刺史一起来的,各位姑娘说话时千万小心,不该说的咽回肚里,免得受到牵连。”
华京来的贵人……谢汐楼想起那日河边瞧见的船,眉心一跳,不详预感沾染上她的每一根发丝。
该不会指的是陆回那厮吧?
范伯将一行人带到后便离开,虞三娘带着姑娘们在院中梳妆练习,谢汐楼闲来无事,在院外假山后找了个角落思考案件的事。
到现在为止,总共出现了三个死者。
第一位死者秦家公子,在成亲当晚失踪,次日发现尸体。第二位死者上管家公子,在花船选婿时失踪,两个时辰后尸体出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第三位死者前晚自主离开鸳鸯楼,次日清晨尸体被发现。
三位死者死法相同,失踪的地点,弃尸的地方毫无关联。官府查访多日,三人并不相熟,也没有相同的仇家……
从死法看,凶手绝不是临时起意激情杀人。若是有计划的谋杀,为何选他们三人呢?
一定有什么共同点被忽略了。
除此外,凶手如何搬运尸体,是一人作案还是多人合作……
问题太多了,一时不知从哪开始查起。
或许,明日应与那船夫一同走一遭临丹湖,再叫上李阳步思文,走一遍鸳鸯楼到孙老六陈尸点的路,兴许有新的发现。
谢汐楼靠在院中假山后,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假山另一侧人来人往,脚步声呼喊声混作一团,是忙碌的范家下人正在为一会儿的拍卖会做准备。
难免有不和谐的声音夹在其中。
谢汐楼本不愿多管别人宅中阴私,如果不是折腾到她的面前。
“少爷饶命,放了奴婢吧!”姑娘挣扎着哭喊,脚步细碎,激烈拉扯。
“放开你?小爷看上你很久了!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小爷就想要你,你就是我的人!”沙哑男声恶狠狠威胁,隐隐夹杂着兴奋之情。
怎么又是个强抢民女的桥段?来益州三天,看了两场戏,救下俩姑娘,说出来都没人信。
谢汐楼站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正准备绕过假山替天行道,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虞三娘声音不大,却将两人争执声压了下去:“瞧瞧,这不是范家小少爷么?今儿天儿热,火气大,还不给你们主子取点酥山来降降火?”
被欺压的姑娘瞬间明白虞三娘的意思,趁范珲不注意挣脱开桎梏,顾不得擦脸上的泪痕,转身飞快离开。
一句话,解了这困局,躲在假山后的谢汐楼惊叹不已。
范珲面露不悦,伸出手想要阻止,却连姑娘的衣角都没碰到。他站在原地呼吸粗重双手握拳,片刻后情绪方缓和下来。
他还是个少年,在家横行霸道,遇到外人收敛起嚣张气焰,显出些许大家公子的气质。他显然认识虞三娘,既惧怕又轻视,少年人不懂掩藏心事,两种情绪在脸上交替变换,颇为滑稽。
虞三娘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只当没注意到他的不快,用绣帕轻点他额角看不见的汗水,温温柔柔道:“范家嫡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要为难一个小丫鬟?”
范珲冷笑:“三娘也知道她只是范府的一个小丫鬟,能护住一时,护不住一世,她总会落在我的手里。”他垂眸看着眼前虞三娘娇美的脸,心中生出些燥热的心思,话音一转,“不过,若三娘肯答应我个要求,倒也不是不能放过她。”
三娘掩唇娇笑:“公子要奴做什么?”
范珲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三娘的手轻拍范珲的脸颊,被他捉住捏在掌中:“这有何难?一会儿拍卖会开始,能得一时空闲,会奴在水边等你,咱们边游湖,边说话。”
两人说笑着离开,谢汐楼松了口气。
刚刚她正准备出去替天行道,被虞三娘打断,错过最佳出现时机,只能继续缩在石头后,莫名其妙体会了一把听墙角的感觉。
三娘这是要牺牲自己救下刚刚的婢女吗?
良民向流氓屈服,这都叫什么事。
待众人散干净,谢汐楼装作无事发生迅速离开假山,回到院子里找了个房间睡觉,绝不瞎逛,免得再撞到一场大戏。虞三娘回院子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之后再未瞧见人影。
酉时正,拍卖会开始。
院中临时搭建天棚蔽日,棚下宾客各占一席,将宽敞院落变得拥挤不堪。天棚下后方有一块空地只布一座,与其他座位间空了一段距离,不知做何用处。
宾客陆续入座,陆回最后出现,施施然走到最特殊的位置上落座,堂木和纸镇一左一右立于他的身后。
除了这俩人,其余随从皆退于檐下。
谢汐楼躲在角落看着中间的那三个人,心情复杂。
果然是陆回带着他的左右护法。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熙攘人群像是不见影踪一般,眼眸中只剩下他的身影。
谢汐楼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将身子藏得更严实,免得被他们发现。
院子最前方屋檐下是新搭建的台子,范家家主范统与他的两个儿子范合、范珲立于台上,三人亲自为台下众人展示讲解今日拍卖的珍贵药材。
范珲跟在父亲和兄长的身后,颇有几分魂不守舍。谢汐楼远远瞧着,想起在假山后偷听到的话,以及消失不见的虞三娘,眯起眼睛。
这混蛋竟然放了三娘的鸽子。
但细细想,三娘当时的话也有些奇怪,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范珲作为范家嫡子,不可能缺席,她怎会不知?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约范珲去河边呢?
还是她早就料到范珲不会去,只是用这个借口拖延时间为那个可怜的姑娘解围。这样到了约定的时间,范珲未出现,她也不用付出什么……
不愧是三娘啊!
拍卖会继续进行。
几十件珍贵药材被置于白玉匣中,依次呈于台前为众人展示。台下宾客因拍卖会汇聚益州,哪个都不差钱,台上药材有价无市,喊价声不绝于耳。
范统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数不尽的钱财向他砸来;范合喜气洋洋,腰杆挺得笔直;范珲初时面有不快,到快要结束时已然笑意盈盈。
整个院子,仿佛只有谢汐楼心情低落。
最近两年,她一直在找寻赤雪莲,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在各个药铺中溜一圈,想着万一运气好能碰到,却总是失望离开。
今日的拍卖会汇聚奇珍异宝,她原以为能等到赤雪莲,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这就是命。
可是——
她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