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纪依旧不肯走,只能暂且送回僧寮中。沈城霁的队伍不可能留下等他想通,早已先行离开,谢汐楼有些遗憾,却也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或许这就是风纪小和尚要走的路。
傍晚的时候,成松遣人将贾宽的生平送来,附带了贾宽案的卷宗及山间尸骸初步查验的报告,谢汐楼捧着一打案卷哭笑不得,她原本只想找到赵宝月案的真相,成松却想让她将贾宽案一起查了,也不知道这莫名的信任从哪来。
是因为她和陆回相识?又或者她对赵宝月案求追不舍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厉害人物?还是因为“神探”的传闻?
谢汐楼想不明白便也不多耗费神思,捧着案卷回了她住的院落。
推开院门时,才发现原本空荡的院子此刻站满了人,堂木和纸镇站在她原本住着的正房门口,另有其他灵州城官员后在院内,模样焦灼,等候房中人召唤。
角落的鸢尾引着谢汐楼住到东边的屋子,帮她把手中的案卷放置到桌上,简单解释:“王爷为了办案方便,决定暂住东吉寺,但寺中香客还在一一排查不能离开,只剩下这个院落空着。委屈姑娘暂住到偏房。”
“我住哪里都可以。只是我放在房中的物件——”
鸢尾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打开角落的橱柜:“帮你收在这里了。”
“有劳鸢尾姑娘。”
鸢尾离开后,谢汐楼点燃烛火,翻阅案卷,第一份便是贾宽的生平。
贾宽,四十五岁,青城人士,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嫁给青城县令,二姐嫁去华京,是周相庶子的侧室,颇得宠爱。贾宽的大哥统管贾氏一族的生意,贾宽才能平平,替大哥打打下手,混混日子。
贾宽早已娶妻,妻子是青城冯氏的嫡女,比贾家还要富贵些。贾老太太为了保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生平安顺遂,在他的婚事上颇用了些心思,奈何贾宽与冯氏性格不和,成婚后吵吵嚷嚷,陆续藏了几房外室,被冯氏偶然发现,吵嚷着要和离,贾老太太当机立断,将几房外室通通发卖到边境,好歹保全了这桩婚事。
自此,贾宽状似收心,安下心与冯氏好好过日子,只是这平静没持续太久,两年前贾宽借着做生意的契机,多次来到灵州城,每次来都借住在东吉寺中,冯氏想着住在寺庙中有佛祖看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万万想不到东吉寺的背后藏污纳垢,比青楼楚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根据卷轴上的记载,贾宽最近一次来东吉寺是两个月前的二月十一,正是赵宝月失踪前的几日。
赵宝月十四日到的白鹿寺,当晚失踪;贾宽十一日到东吉寺,以往会住五日左右,而这次只住了四日,十五日清晨便离开了寺庙,竟连当日的法会都未参加。
那次之后,每月都要来灵州的贾宽竟有两个月没来,四月份再次来到灵州时没去东吉寺,而是住到了隔壁的白鹿寺,然后便丢了性命。
谢汐楼想起了那日在白鹿寺时,僧人提供的线索,发现贾宽尸体的前一夜戌时后,贾宽曾经想要出白鹿寺,甚至特意换了衣衫,仿佛要出去见什么人。他要出去见谁?又要去哪里相见?
谢汐楼继续向后翻案卷,纸张上将贾宽与穆元的恩怨清晰记录下来。
八年前,穆元的父母因病去世,穆家只剩下了十三岁的穆元和八岁的穆旦,贾家欺负穆家二子年幼,将穆家田产霸占,并将兄弟二人驱赶离开青城,而整件事情的主导,便是贾宽。
家破人亡后,穆元离开青城,奔赴远方外族家,途中与弟弟穆旦走散,之后八年再未回青城。
再看案件上关于穆元的部分,穆元离开青城弄丢弟弟穆旦后,到了千里外的外族家,一心读书想要考取功名,去年参加科举未中后,并未回到外祖家,而是在各地游荡,每到一地呆十日左右,边找弟弟边准备科举,但到了灵州城后,竟然一呆便是一个月,颇为奇怪。
自从在东吉寺见到云空后,她一直怀疑云空的身份。他熟悉青城的方言,眉宇轮廓又与穆元有说不出的相似,如果他就是走失都年的穆旦,那么穆元在白鹿寺中的耽搁便说得通了。
若他们真的是兄弟,是否已经相认?贾宽之死是否与兄弟二人有关?
谢汐楼头痛的抓着头发,现在的一切只是她的推测,若想知道是否是真的,还是要与穆元和云空再见面聊聊。
她将有关贾宽和穆元的案卷放置到一旁,拿起验尸格目一行一行看得仔细。
贾宽的尸格写得详细,死者窒息而亡,死亡时间在亥时到子时,脖颈处勒痕为致死原因。尸体双手与胳膊有轻微擦伤,像是慌乱中挥舞挣扎时与粗糙尖锐物体擦刮所致,不致死。死者衣衫完整,衣袖处有些许抽丝,像是不小心刮到树枝类的尖锐物。除此外,尸体上没有其他痕迹。
山间发现的白骨残余的信息不多,只确定尸骨属于一名十五到二十岁的女性,埋在地下至少两个月。根据牙齿磨损程度判断,死者生前生活环境优渥,是大户人家出身。
尸体颅骨被重物击碎裂严重,四肢骨骼有细微裂痕,右腿有陈旧伤痕,应当是幼时受过伤,后来痊愈留下的痕迹。内脏皮肉均已腐烂,怀疑死于头部遭受击打而死。
尸体上没有更多的线索指向凶手,谢汐楼脑海中闪过案发现场看到的破烂如布条的衣衫,心寒不已,这或许是仅剩的线索,可以窥见死者生前噩梦遭遇的一角,而那块玉佩便是死者拼尽全力,为自己留得的昭雪。
无论如何,也要为死者讨得一个公道。
最后一份案卷上是尸骨旁发现的玉佩的信息,谢汐楼翻看了下,与她的推测基本一致。
将案卷收纳到一旁,谢汐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活动疲乏的筋骨。天色已晚,她推开窗户,放月光入屋,引凉风吹散屋内的沉闷。
静下来后,感觉到胸口处隐隐发热,摸了半晌,才发现是一直随身携带的玉佩搞的鬼。谢汐楼将玉佩从荷包中取出,莹润的白玉角落起了几丝红线,细弱却如血色赤艳,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这块玉佩是两年前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不知是何人所赠,也是她出事后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旧日的痕迹。虚无和尚说,她之所以能从那场刺杀中留得一线生机,皆因随身带着这块“定魂玉”,这块玉可聚集将散的亡魂,强行镇压于体内,但被镇压者容貌会产生变化,渐渐拥有完全不同的相貌。
和尚说,她此刻并不算完全活过来,不能与玉佩分开太久。若有一日,这玉佩开始变红,到通体赤红,再到碎为玉片时,她才算真正成为一个活人。
在此之前,她需要寻找让玉佩变红的方法,需要忍受身体中的寒冷,需要躲开她曾经最喜欢的温暖阳光。
进入石佛窟前她曾仔细瞧过玉佩,通体雪白,没有任何变红的迹象,不过一日功夫,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过去的两年,她尝试过许多方法,想让玉佩变红,奈何这玉佩却像是块普通石头似的,怎么都捂不热……到底是哪个动作哪件事,让玉佩有了如此明显的变化?
院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谢汐楼边思索,边伸出手任由月光洒在指尖,竟隐约感受到几分暖意。
岁月轮转,唯有日月山河恒古不变,照古人照今人,照她这个半生半死的人。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正屋子房门推开,成松从屋内走出,垂头丧气步履匆匆离开,陆回随后走出,一眼看到了谢汐楼。谢汐楼来不及合窗,便听到陆回的声音:“睡不着?”
谢汐楼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回道:“眼看着赵员外的赏金进不了民女的口袋,哪儿还有心情睡觉?”
她将指尖挂着的玉佩塞回荷包,收回胸前,隔着几步距离,陆回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荷包有些眼熟。
“是太川寺的物件?”
每逢佳节,太川寺会派发装着寓意吉祥干果的荷包给有缘人。荷包用百家布制成,角落绣着小葫芦,极为特别。
除了香客,太川寺会将一定量的荷包送往皇宫,每年陆回都能分得一个,是以很是熟悉。
谢汐楼不奇怪他能认出,点头承认,半真半假编撰谎话:“是,民女曾去过太川寺,阴差阳错认识了虚无和尚,我们二人颇为投缘,他便赠予了民女这枚荷包。”
月朗星稀,二人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谁都没再说话,怪异但莫名安心。陆回的目光不自觉锁在对面人的脸上,心中的熟悉感再次翻腾而起。
堂木亲自查了她的过往,没有找到可疑之处,甚至今天的试探,她回答的也滴水不漏……她真的是谢家的庶女吗?那这股熟悉的感觉又从何而来?
山林中的雀鸣声传入院落,惊醒梦中人,谢汐楼觉得有些冷了,想要合上窗,又觉得不打招呼有些不尊重对面的王爷,只能清了清嗓子,语音轻柔,带着讨好的笑意:“殿下,没什么吩咐的话,民女就先歇息了。”
“明日本王会下山离开两日,鸢尾会留在寺中。若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做便是。”
谢汐楼一愣,慌忙摆手:“不用不用,王爷的事比民女的事重要的多,还是让她跟随王爷您吧。”
陆回的话中全是不容置疑:“你来东吉寺是为本王做事,无论如何,本王会保你周全。”
似是命令,似是承诺。
像是闯入弥漫着白雾的森林,谢汐楼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强烈跳动。
护她周全……有谁能真正护住她吗?
等到谢汐楼清醒过来时,正屋木门早已紧闭,仿佛那人从未出现过,仿佛一切皆为虚妄幻影。
皆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