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她似乎觉得有些冷,将身上的纱衣裹紧,谢汐楼察觉到她的不适,取了件衣服给她披上,拉着她坐到桌边,柔声解释:“都是你们家王爷临时置办的,并非我的衣服,你放心穿着,天亮后送你出寺。”
鸢尾抓紧衣襟,轻轻摇头:“若能逃,我刚刚便已离开。我虽然内力被封,但这墙壁的高度翻出去并不难。只是我从山洞里逃出来时惊动了守卫,现在整个东吉寺已被团团包裹,有寺中原本的武僧,还有一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侍卫。现在我就像困在笼中的鸟,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她的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轻声问谢汐楼,“有纸吗?我将事情经过简单书写,你若有机会出去,交给殿下。”
“你不如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与我听。信件有可能被发现,但记在脑中的内容,只要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呢?”
鸢尾犹豫片刻,点头应下。
现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无论面前这人值不值得信任,她都是她目前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她将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挑重点说与谢汐楼听。
“半个多月前,我跟随……一个人进入东吉寺,有僧人与我搭话,知我是一人前来后,说这几日玉山有山匪,劝我住几日,待山匪肃清后再离开。我盯的那人恰巧在寺中借宿,这正好给了我机会,就应了下来。当日我便发现这寺庙似乎暗藏玄机,在寺外留了记号。当夜,我盯梢的那人进了石佛院落,只是那个院子守卫严苛,我没能跟进去。第二日,一名叫云空的僧人告诉我山中石佛很是出名,要带我去看,我跟着那人去了。”
“在院子里,我喝了一杯庇佑平安的山泉水,不知那泉水中下了什么毒,我竟完全没有察觉。石佛很是巨大,我原以为是雕刻在山上的,谁知是樽可以移动的活佛,每到亥时会由僧人操纵机关,向侧面移动,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那时我已经毒发浑身瘫软无力,意识浑浊,再睁眼时,已经到了那山洞深处。”
“山洞深处别有洞天,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溶洞四周有数不清的洞口,每个洞口通向不同的地方。我和其他十几个姑娘被关在其中一个巨大的洞穴中,不知时间为何物,只知道每日亥时,会有‘客人’进入这个山洞,挑选一名合心意的姑娘,到天亮时才会返回。”
“我原本以为,只是如寻常青楼女子一般伺候客人,后来才知道这些客人大多有特殊爱好,送去的姑娘会遭受非人的折磨……正因如此,有的姑娘活不到被救的那日,死去后尸体被拖走,被丢到哪里去就不得而知了。”
鸢尾声音无悲无喜,仿佛她只是个局外人,只是在复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半字不提她所经历的噩梦。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鸢尾再次陷入回忆:“约莫五六日前,我发觉喝的水中似乎被下了药,开始有意控制喝水的量,神志恢复了几分,但内力依旧全无。今日亥时,僧人们带着一个男人进入洞穴,那人却像是突然发现什么,又或者突然有什么急事,匆匆离开。他离开后,洞口无人看守,我趁机逃出,不料在石佛院中还是撞见了几个和尚。好在那几人功夫不好,我才得以甩开他们,就近藏入门口那棵槐树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谢汐楼手肘撑着桌子,只觉得这件事有太多迷惑的地方。鸢尾虽然将这几日的遭遇告诉了她,但说的绝对不是全部。比如她最初提及的‘跟着一人’‘盯梢’,这人是谁?和东吉寺是否有关系?
只不过只凭她们二人,无法将这一切探查清楚。此刻她们深陷贼窝,当务之急还是要和陆回取得联系,最好能将受伤中毒的鸢尾送出去。
许是过去的半个月太过惊心动魄,谢汐楼将鸢尾扶到床上后,鸢尾缩在床榻一个角落,抱着双臂缩成一团,片刻后昏睡过去。谢汐楼躺在她身侧,脑海中还在琢磨明日的事,迷迷糊糊间睡去,晨钟响第一声时立刻睁开了双眼,混沌瞬间散去,眼底一片清明。
鸢尾随之醒来,正准备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然后门被敲响。
“小僧来给施主送朝食,施主可醒了?”
谢汐楼压低了嗓子:“还未,放在门口就好。”
“劳烦施主开下门,小僧有几句话需要嘱咐。”
谢汐楼与鸢尾对视一眼,指了指床顶的位置。
休息了一晚,鸢尾明显恢复了不少。她明白她的意思,如壁虎一般贴近床顶,隐藏身形。
见她藏妥,谢汐楼翻身下床,有意挂起半扇床帘,将被褥掀开让整张床榻一览无余后,慢悠悠打开房门。
屋门敞开,清晨寒气扑面袭来,谢汐楼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门口站着的僧人她未曾见过,手中提着食盒,见大门打开,视线越过她在屋内扫视。他将食盒递交给谢汐楼后,笑着解释:“施主莫怪,实是昨夜闯入的匪徒还未寻到,师叔们让小僧来嘱咐施主,这两日寺中戒严,施主莫要随意走动。”
“你们是要将我软禁在这院子里?”
“施主误会了,施主若无聊,可在寺内走动,只是这几日莫要离开寺院。寺中昨夜闯入的匪徒是名女子,现在出寺的女客都会被详细盘查。”
谢汐楼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那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云空师叔交代过,待他空闲时,会亲自来和施主解释。”
二人交谈间隙,僧人的目光毫不避讳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最终停在床榻上,谢汐楼冷笑着让出门口的位置:“看哪能看得清楚,不如你直接进来再搜一次?左不过昨夜已被你们欺辱过,也不差这一次了。”
那僧人面色讪讪,退后一步:“施主若没什么事,小僧就先告辞了。”
谢汐楼不说话,盯着他走出院门后,带着点怒气甩上房门。
床顶上的鸢尾轻巧跃下,谢汐楼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拿出摆在桌子上:“米粥半碗,馒头半个,小菜可以都吃了。”
鸢尾没明白谢汐楼的意思,谢汐楼解释一句:“这是我往常吃的分量,也是你今日可以吃的分量。”
“你呢?你吃什么?”
谢汐楼有些纠结,目光在白粥和馒头之间来回巡视,最终叹了口气:“没关系,你先吃吧。今日不能多吃,免得被人怀疑这屋中不止一人。”
鸢尾拿起馒头晃了晃:“我吃这个就好。”
谢汐楼不强迫,拿过粥碗一口一口喝着,含糊道:“倒也不急。我今日会将找到你的消息传递出去,看看他们是否有办法接你出去。大不了让你家王爷带人将东吉寺包围——”
“不可。”鸢尾打断谢汐楼的话,“东吉寺背后的真相还未查清,幕后主使是谁亦没有头绪,若此时带人抄了寺院,真相恐怕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
谢汐楼听着这些话,内心十分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曾是高门贵女,家中也有死侍暗卫,这群人的伤亡对于贵族来说无关紧要,就像一滴水重新归于海里,不会起丝毫波澜。可现如今,她孤身一人为活下去苦苦挣扎,成了她曾经认为命贱如草芥的人,才终于意识到曾经的错误。
只可惜,有些事就算想得再清楚也无济于事,终究不是她能够左右的,此事要如何收尾,鸢尾救或者不救,都要看那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如何想。
碗里的粥愈发寡淡,谢汐楼将碗向前推了推,不愿再动:“我只负责传递消息,至于救或者不救,如何救,全看你们王爷。我离开后,必然有人会进入院子偷偷搜查。出去很危险,留下更危险,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鸢尾笑起来:“隐蔽行踪是暗卫最基础的技能,姑娘无需担心。”
见她如此说,谢汐楼不再多问。
午时前,谢汐楼出门朝药师殿走去。
因昨夜的变故,今日东吉寺肃静不少。僧人来来往往目光锐利表情严肃,连带着敬香的香客也不敢多说多笑,倒是真有了几分佛家圣地的意思。
药师殿在第二进院落西偏殿,临近东吉寺的客堂,这里供奉着药师佛,佑世人无病无灾,从苦厄中解脱。
谢汐楼到达时,殿中寥寥几人。
药师佛立在屋中央,两三人高,神情慈悲,似怜悯世人,周身闪着金灿灿的光。两侧立着两尊菩萨,同样绘着金漆。
佛前香炉中线香鳞次节比,未有熄灭的时候,香烟袅袅升腾,扩散开来,让面前的佛像平添几分虚幻与神圣。
谢汐楼的目光在殿中巡视一圈,越过女眷,停在一个花花绿绿背影上。这人站在佛像侧前方,穿着紫色衣袍点缀着金色绣纹,腰间挂着翠绿香囊,乍一看像只挂着黄花的茄子精。再瞧几眼,身姿颀长气度不凡,又有几分眼熟,竟像是陆回那厮。
殿中最后的女眷敬完香离开,偌大宫殿中一时竟只剩谢汐楼和那个茄子精。
谢汐楼取下帷帽,上前几步跪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装出一副诚心祈祷的模样,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脚步声在她跪下的那刻出现,最终停在她的身后,将她的身形完全包裹,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男人站在佛前发呆,只有地面露出的那丁点粉色衣摆,泄漏了谢汐楼的身形。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可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