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孤城,城门紧闭。数十队府兵从城主府中蜂拥而出,疾驰向城墙角。他们带着铁链与环锁,不顾衣衫褴褛者的哭求和怒骂,无情地封上了门窗。
第二日,辰时一刻,碧空如洗,明日高悬。
飘扬着的红绸冲淡了秋寒,为荒原添上热烈,也遮盖了持续一夜、渐渐趋于无声的悲号。
自寅时三刻便开始忙碌的城主府人声鼎沸——城主嫁女,自然是大事一件。
虽说城主的亲生女儿早已被除名扫地出门,但城主养女却待嫁闺中。
如今这桩喜事,乃是书生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城主感其恩情招为佳婿,如此有情有义,真是一段佳话,端的是一派欢恰。
除了站在院里的嬷嬷——她已经带着家丁驱赶这只阴魂不散的乌鸦许久!
一阵忙乱后,哀叫的黑鸟终于挨了家丁狠狠一棍,扑棱着翅膀飞向城东的高塔。
嬷嬷恨声恨气骂一声晦气,朝着城东“呸”了一声,一迭声喊着人继续搬那一眼看不到头的贺礼箱子,又急急去寻去晦的柚叶水往那鸟方才落的地方洒。
那乌鸦径直落在塔顶阁楼,嘎嘎几声寻求主人的安慰。一只手摸了摸乌鸦在阳光下越发耀眼的三条小腿,帮它梳理了被风吹倒的羽毛。
暗处的身影动了动,半信半疑向身旁金乌的主人发问:“虽说是世外之人,可我看他半分灵力也无,能行吗?”
金乌被主人从享受撸到炸毛,气鼓鼓追着那双手咬,被随手喂了一颗红果。
“无碍。我今日启程前起了一卦。”
“什么?”
“需,利涉大川。”
…………
…………
宁知晓盯着出门前被打湿的袖口,虽坐在高头大马上,心下却是疑云重重。
“宁兄,大喜大喜啊!城主对他这养女视如己出,你如今可是算是云程万里啊!”
“是啊宁兄,你如今此等际遇,真是教在下等羡慕啊!”
“可不是,宁兄这福气,咱们拍马也难追啊!”
宁知晓身边簇拥着的人满脸堆笑,心下却嘀咕着,这个一穷二白的书生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鸿运,竟然被城主和城主夫人一眼看上,当即选他作为养女的夫婿,紧锣密鼓定下了婚约。
虽说背后少不了人窃窃谈论着这人实则品行不端坑蒙拐骗,但这类尤嫌葡萄酸的言论谁也不会当面讲出来。
故而这场仓促之下的婚事,在城主的绝对话语权下,倒成了这荒野上孤城的罕见盛会,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和布衣荆钗泥腿子齐聚一堂,也是奇观一件。
宁知晓人在马上坐着,也不管身边奉承着的人是否出自真心或假意,一概不语,只是应以笑脸。
毕竟任谁一觉醒来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被告知了一桩莫名其妙的亲事,心情都不会太美好。
身后城主安排的戏班发出的震天动地之声,宁知晓浑身一激灵,看着紧紧簇拥着自己的人群,谋划了一半的出逃计划被打断了。
无法,这城主为了面子,硬是要求迎亲的队伍前行,多绕城几圈。随行的戏班想着城主承诺的赏钱,又屈从于其淫威,就卖命高声唱着。
刚开始还是些耳熟能详的唱词,曲调也算是和谐。但随着圈数的叠加,锣声也开始微弱,人声也开始嘶哑。
其声调听得人昏昏欲睡,其情感听得人毛骨悚然,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吉祥寓意。
直到最后一圈,终于有脑袋灵光的人提议念念诗,也算是彰显城主大人深藏不露的儒雅内涵,才拯救了这许多人被嘈杂声响荼毒许久的耳朵。
这下,那些背地里多少有些看不起新晋姑爷的文人们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时刻,开始绞尽脑汁想些冷门的诗文。
离宁知晓最近的人摇头晃脑地念着“五花麟驹籋飞云,鸣珂敲月曙色分。晨光炯炯照玉勒,华风熠熠生衡门。”
念罢,这人推了推坐在马上的宁知晓,示意他来个同台竞技。
麟驹?听到熟悉的词,宁知晓索性也暂时不去考虑从众目睽睽下逃离,反倒是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干的最后一件事——
托某个游戏新出的奇遇的福,作为技术主播的宁知晓最近在竞技场遇到越来越多挂机队友,无一不是期望撞大运来完成奇遇的千胜前置。
他在网延严重和神游队友的双重debuff干扰下,用时五分钟,终于打死敌方奶妈,就看到地图频道被打死的奶妈:“谢谢花间皇帝助我出阴阳两界!”
宁知晓:“???”
不是说这奇遇竞技场出不了吗?什么情况?
这人是在说骚话吧?
直到宁知晓被猝不及防踢下线,看到官方公告的宁知晓才知道自己又双叒叕遇到了系统bug。
这系统bug也算是难缠,让宁知晓一觉醒来,就来到了混乱的时空。
…………
…………
簇拥着宁知晓的儒生们看着他坐在马上一言不发,觉得他这般迟钝,属实没有什么一争高低的趣味,遂自得满满和旁边的人互捧起来,再也不搭理这新晋姑爷。
这姑爷看起来脑子不是很灵光。
面前队伍一个转弯——城主府,到了。
新娘下轿前,按理是要女使拿着镜子向轿内照射,意为验明正身,防止邪祟作怪。流程并不复杂,一般都是随意一照即可。
可宁知晓看着这些仆役们小心翼翼,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把阳光反射进了轿内,闪烁的金光顿时直直照在新娘的盖头上。
而直到那片光芒离开,才有女使上前扶起新娘。
宁知晓看着这怪异的动作,倒像是仆役们躲着那阳光似的。
他坐在马上,说了两句早就存在脑子里的吉祥话,又搜肠刮肚从自己那早已遗忘的记忆里扒拉出来几句酸诗,总算是走过了催妆诗这一考验,走进了大门。
但走进门内,宁知晓眼前一晕——在跨越那扇门的时候,他脑内突然凭空多了几段记忆:
有哭着喊着的女子被绑着拉入轿中,有逃难的书生双目紧闭被送进暗室,也有围着城主府的老弱被一棍敲倒……
这突然出现的记忆拉扯着他的心神,剧痛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恨不得有人给他来一闷棍,挣脱这无涯的痛苦。
但身侧那些迎亲的人们,竟然没有人不耐烦,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咧着同样的嘴角,瞪着同样的眼睛。
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昏昏沉沉之际,越来越热闹的周遭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宁知晓听到一道低沉的女声:“凝神!”
这道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陌生声音,像一只钉子镶进了脑子里,把宁知晓涣散的精神重新收纳归拢。
而宁知晓突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内院,面前是侍女搀扶着的新娘,和新娘伸出来的手。
这声“凝神”真的有凝神之效。
宁知晓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一片凝重——
明明早上天蒙蒙亮就出门,怎么围着城绕了几圈路,现在已经是申时二刻的天色了?
方才他本来打算趁机离开,至少也要在门口拖延一阵时间,怎么就直接进门了?
他看着身边看似耐心等待,实则偷偷活动筋骨的仆人,只能咬着牙牵过新娘伸出的手。
还好,至少新娘的手是热的。
这给了宁知晓一丝安慰。
他试图和这个新娘交谈,但是却被簇拥着向前。
无法,他只能在前行的过程中捏了捏新娘的手,示意她一起想想办法。
但那新娘不仅没有周旋的想法,还在宽大衣袖的掩饰下,从宁知晓手心里抽出了手,只留下了手腕上垂下的流苏,让宁知晓虚虚握着。
惨遭嫌弃的宁知晓:“……”
他只能认命地牵着手里聊胜于无的流苏,一边祈祷这新娘最好是成竹在胸,一边看着院内的每处拐角,暗暗规划着晚上逃离的路线。
于是,这场盛会出现了一个奇观:这对新人以一种近乎于倍速的形式走完了跨火盆、洒柚水、敬香、拜天地的流程。
只是等到该拜高堂时,那一路积极主动的新娘停了下来,直挺挺地杵在城主两夫妇的面前。
本就不怎么想继续这场婚礼的宁知晓也顺势站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整理着脑子里混乱的记忆,观察着端坐在堂屋中央的城主两夫妻。
在那些怨气十足的记忆里,甚少出现这两夫妻的身影。只有那个最开始的新娘,她在上轿前看向城主夫人的那一眼,充满了愤恨和悔痛。
宁知晓的脑子极速飞转,站在那里的新娘和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的城主却陷入了僵局。
一片长久的沉默后,城主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一下又一下捣着拄着的手杖,低沉的声音响起:
“为何不跪父母?!”
“咣当”一声巨响,屋内越来越凝滞的氛围终于被打破,宁知晓只觉得身后一阵热浪翻涌,有什么裹挟着曳地的衣袖往前,扯得他一个踉跄——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飘散在空气中未熄的火星、被劲风吹得打着转飘散的香雾和透过门缝的昏暗天光,兜头砸向了被城主一声威吓动弹不得的宁知晓。
眼看着宁知晓即将碰到唱词唱到一半的赞者时,一只手拖着他远离了近在咫尺的厄境。
——是那个新娘!
与此同时,那装着熊熊烈火的火盆,结结实实砸在了高堂上直勾勾盯着宁知晓的夫妻俩。
穿堂的风呼啦啦卷进来,门轴不堪重负嘎吱一声,窗户上糊着的纸被吹破,刚被狂风吹灭的烛火靠着这片片碎屑短暂的死灰复燃,又很快一同融入黑暗。
而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
这时间流速也太快了!宁知晓摸了摸半干的袖口,顿感世界的进展已经不是他能赶得上的了。
他迅速起身,望向门口,只觉门外昏暗天色下,不知道还藏着多少暗中窥视的危险。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有点眼色找个地方避一避,给身后的新娘留下充分的施展空间时。
宁知晓听到身前的“新娘”发出了一道陌生的男声:
“麻烦。”
在失去意识之前,宁知晓努力抬起眼皮,借着即将彻底暗下来的天光,看见了在轿前牵过自己、又把自己从僵硬中拖出来的手。
和被那只手紧握的、逸散着蓝白色流光的银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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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麟驹籋飞云,鸣珂敲月曙色分。晨光炯炯照玉勒,华风熠熠生衡门。——宋?张淏《为侍郎徐公邦宪赋》
第一次写长篇,第一章就能改四五稿,不愧是我[闭嘴]
默默求求收藏,跟俺一起共襄花1盛世[害羞][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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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