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听到院子里有人翻墙进来的动静,孔三娘撑起身子往外看,见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放轻手脚进了西屋。
有灯烛亮起,很快,又灭了。
她娘临睡前在西屋放了一碗粥,孔三娘又端了出来。
脚腕被狠狠一脚跺得发青红肿,走路一瘸一拐的,“娘,你再惯着,我二哥就废了。”
这一句话将孔母所有的动作都冻住了。
想来方才孔柱子点灯就是在找吃的。
她又躺回去,却睡不着了,数着数等正屋的门开。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又有了动静。
是他爹从正屋出来的脚步声,先去后房搬挪夜香桶,搬好后并没有阖上门,而是去了西屋,拍了两下进去。
她听见有她爹的说话声。
还有孔柱子的挣扎和喊声。
但终究归于平静。
再接着出来的是两道脚步声。
一前一后出门,吱呀一声响,大门关上。
从这天起,孔柱子就跟着她爹一起出门收夜香了。
孔三娘问过她娘,为什么孔柱子愿意了?
她娘说你爹自己的意思,要是孔柱子不去,从此以后这家里没他那碗饭。
孔三娘赞成她爹的做法。
好几天做饭都是有菜有肉,还掏了自己的贴己钱,买了一小袋花生,热油平炸,撒上盐巴,下粥时候最好吃。
但她知道,孔柱子只是暂时改一下。
如同他之前犯错一般,只要好上一段时间,爹娘稍微松懈,便故态复萌。
这一天正是镇上春日雨神祭会。
是镇上每年春天必有的庆贺。
孔三娘和隔壁家何二妮一道出门去看热闹。
她自小和何二妮就亲近,两人年岁相近,且一块长大,一起去山上采菌菇,关系亲近。
两家大人也放心她们出去玩。
祭祀真是热闹。
还请了南边的小戏,有猴人占了位置,肩上攀援着一只金毛小猴子,又是钻火圈,又是站起来拱手。
机灵又憨态可掬,实在可爱,孔三娘从小荷包里拿了一枚铜板,递到小猴子的手里。
小猴子收了以后,转身递给了耍猴人。
又冲着孔三娘过来了。
小猴子一直拜拜,孔三娘有些舍不得再给一枚铜板。
后边的耍猴人也扯绳子叫回,可那猴子却不动,眼巴巴地盯着她腰间。
孔三娘反应一瞬,从腰间小包里拿出一小把干熟花生来。
“你是要这个吗?”
小猴子很懂规矩,看见了很想要,蹲着的腿都站直了,却一只手指了花生米,回头殷殷地看着耍猴人。
耍猴人点头了。
那猴子才从孔三娘手里拿走花生米,还知道剥皮呢,大嘴巴左右嚼着,再一次拜了拜。
“哎哟,这小猴子成精了。”
“可不是,这是通人性了。”
这一来一往的,不少人都舍得一两枚铜板,耍猴人很快就挣了不少。
孔三娘浅笑着看小猴子上蹿下跳,再一次跟着耍猴人的指令去跳火圈。
何二妮已经看过了此处的热闹,盯上了随街而过的喜面娃娃,拽了她要走。
孔三娘顺着她往外走,刚转身又猛地回头看去。
她没看错,对面看戏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着深衣的高大男子,面目熟悉,不料她二次回头直直看过来,微怔。
是那日的恩人。
孔三娘正要同他笑,可拉她的动作太大力,很快有人挡在她身前,隔断了与那人的视线。
她愣然前行,不知何二妮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一阵锣鼓喧天的热闹中,再次回头往猴戏群中看。
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脚步却再挪动不了。
隔着许多红绿鲜艳的衣衫,明明有那么多人,可她一眼就看到那抹深色。
何二妮在前拉着不松手,裹挟在汹涌的人群中,她半步都留不住。
只能看着距离那人越来越远,直到再看不见。
她心里像是漏了一个洞,所有的热闹和欢笑都与她无关了。
心里、眼里只有那个人。
后半程何二妮再同她说什么,她都一半魂儿飞着,似是而非地应和一句。
总忍不住回头看。
——
到家了,已经是日中。
父亲和二哥还没有回来,但家中说话笑声很大。
孔三娘脚步顿住,何二妮听了几句,挤眉弄眼地冲她笑。
“怪不得和我在一起时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心里想着人呢。”
是在想人,却不是想门里的这个。
听熟悉话音,是刘家婆子来了。
她来,那刘家郎便也要来。
日子过得太逍遥,竟忘了这一天是刘家上门看人的日子。
孔三娘不想进去。
正屋开着,孔母已经看到她的身影,正招手喊人呢。
孔三娘再不情愿,也不会在人前损她娘的面子。
于是抬步进屋子。
孔母将她拉到正屋桌子的一侧,掏手绢在她额上擦细汗,“镇上有春日祭的热闹,瞧这一头汗,跟邻家的妮子玩得高兴呢。”
她看看自己闺女,没瞧出衣裳脸面有不好的地方,这才舒口气。
出去跑玩一会儿也好,瞧这小脸蛋粉嘟嘟的,可不就是书上所说的窈窕佳人。
她瞥一眼另一端的刘家郎,看他正失神地瞧着三娘的侧脸,心里发笑。
“刘家娘子,我前儿在灶上做了一缸子酱菜,好吃得紧呢。赏脸看看我手艺?”
刘家婆点头,落在孔母身后,起身走前在儿子袖子上扯扯,眼神示意他不要忘了正事。
刘家郎瞬间红到脖子边,抿嘴点头。
孔三娘自然察觉到这母子之间的小动作,眼神一动。
上一世的时候,也是如此。
她娘引着刘婆去了灶间,留下她和刘家郎说话。
刘家郎说自己秋后就要去县里书院读书了,所以想在秋前成亲。
成家之后再立业。
当时她一心想着不能耽搁人家的读书事,虽觉得有些匆忙,心说早半年晚半年也没差。
可不是白白落了人算计嘛。
果然...
刘家郎:“三娘,镇上的热闹好看吗?”
“嗯。”
“女儿家还是少出门,外边歹人很多,若是伤着你,就不妙了。”
当时觉得这句话十分暖心,只觉这是个贴心人呢。
“你说的对。知人不知心,有的人面目瞧着正经,实则是一肚子坏水,是该防着些。”
刘家郎:“......你知道就好。”
屋中静了一瞬。
“你....你今日这衣裳真好看。”
孔三娘低头。是一件杏花黄的春衫。
“我觉得不好看。我喜欢软缎子,要是能穿锦衣就更好了。
锦衣虽然贵,但是衬得我容颜美丽。可是我娘说一匹锦要好几两,舍不得给我买。”
刘家郎:“......”
怎么办,她好像是在暗示让我买?
可是他们都没有成亲,怎就能花这多钱买一匹华而不实的料子?
而且,他娘不会同意的。
“三娘,妇人持家要节俭。若是大手大脚的,是被说嘴的。”
可是上一世她卖饼挣钱,穿最便宜的黄麻衣。
他却能花着她累死攒起来的钱买锦布,做了一身华贵的衣裳,去什么先生家赴诗会呢。
原来轮到自己头上了,是银子舍得花了,料子舍得买了。
到她了,一句理所应当的‘妇人持家要节俭’?
“是嘛。”
她不平不淡地接了一句。
眼看就要说不下去了。
刘家郎想起她娘叮嘱的事情,觉得时机不对,不太好开口。
其实亲事的吉时应该是两家大人商量着来定。
可他娘非让他先要了三娘的准话。
“三娘,你觉得秋天如何?”
孔三娘倒了一杯水,茶杯淡绿,喝一口,她娘竟然还拿了一两半斤的青玉茶招待。
真浪费。
“秋天?我不喜欢秋天,农家人秋天要忙,又是收庄稼、下收晾晒,还要烧地、翻土。若是家里没有黄牛,所有的活就在人肩膀上摊着呢。多累呀!”
刘家郎:“......”
多镇上姑娘的说辞呀。
可,一瞬间把他将出口的话堵回去了。
若这时候再说秋天成亲,未必没有想多给家里找一个收庄稼苦力的嫌疑。
于是,接下来只有干巴巴的话语。
——“三娘,你在家都做什么?”
“睡觉。娘说成亲后就不能躲懒了,要伺候一大家子吃喝穿,到时候睡觉都得睁着眼。”
......
——“那你爱吃什么?”
“肉,一顿不吃肉,身上就不自在。容易发脾气摔碗打人。”
——“三娘,你很渴吗?”
已经喝了六杯了,哦,第七杯了。
“不渴。我害羞。”
刘家郎:真的吗?我不信。
“哎哟哟,瞧咱们两个说得热闹,竟忘了两个小的。”
孔母说道,刘婆子笑笑,眼神看儿子。
刘家郎苦着脸轻摇头。
这是没答应?
刘家婆有些不高兴,按她教给儿子的说辞,早成亲是为了不影响儿子秋后去县里书院读书。
孔三娘竟然不同意?如此不识大体?
于是,眼神一转,遣了儿子出去,另一旁的孔母也将三娘撵出去。
屋中只留下大人说话。
孔三娘不耐和他在一个院子,估摸着时辰,自进了灶房生火做饭。
今儿镇上热闹,他爹回来不好过大路,怕是在哪一处躲着呢。
热水蒸腾起来,听着外边她娘在喊。
孔三娘出门相送,脸上有笑,乖巧地站在她娘身后,目送对方离去。
等那母子的身影拐着消失在巷子口,她问:“刘家婆跟您说什么了?”
孔母叹一声,“刘家想把亲事定在秋天。说是刘家郎秋后要去县里书院,所以想先成家把心定了。”
“那娘是什么想法?”
孔母不舍地摸摸她的头发。
三娘是家里的幺女,从小就乖巧,长大了眉眼也亮气,是东塘镇东城居有名的小美人。
模样好,身段也不差,腰是腰,胸脯前鼓鼓的,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撑得起。
没及笄前,便有不少媒婆上门探问。
女大当嫁,好后生当然要早寻摸。
看来看去,总觉得每没一个合适的。
有钱的,无才无德。
有德好性子的,家中资产不丰,嫁过去就是吃苦。
孔母年轻时候嫁给丈夫,当时还没有分家,跟婆婆住在一块,因着家贫吃过不少亏。
她走过的苦路不想让女儿再走。
这般挑拣下来,刘家就很不错。
虽是西来村人,却是村里的富人家。
田亩有产,公婆勤谨,且儿郎读书有前程。
两家很相配的。
且今日瞧着那刘家郎对三娘喜欢得紧,成亲了,应是个知道疼人的汉子呢。
就是这成亲的日子,定在今年的秋天,她有些为难。
是舍不得闺女太早出门。
“娘没应承呢。不过,等你爹回来问问,这些我们做长辈的操心就成。”
孔三娘耷拉下了面孔。
她娘口风已经松动了,和她爹商量后,十有**是要应允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