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之际,太学学子皆被关在贡院里考试,官学的学子亦沾了光,得了个不短的假。苏木有了大把时间,通常都是待在府里和几个姨娘玩。
更多时候她都是爬上墙头,时或抱着些瓜果,盘腿坐着,目光眺向贡院。距离过远其实也见不着什么东西。
“苏木,快下来,你大姨娘炖了清汤篱笆鸭要不要喝?”三姨娘站在墙根下招呼她。
苏木闻言点头如捣蒜,咬着吃了半边的桃子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下来。
大姨娘原是熹王妃身边的陪嫁丫鬟,王妃过世后,苏木大多时间都是大姨娘带着,孩子难哄挑食,倒是磨出她一身做饭的好本事。苏木长大后倒不挑食了,大姨娘依旧隔三差五亲自下厨给苏木做饭。
姨娘们惯例说着话,从哪家铺子的胭脂香到哪家铺子的料子细,一个比一个头头是道。苏木也不搭茬,低头闷声喝汤。
“说起来,吴三郎此次也参加了春闱吧?”二姨娘细声细气道。
苏木手一顿,牙齿磕在瓷汤匙上撞出一声响。她用舌尖扫过牙齿,头压的低了些。
说起这个吴三郎,勉强算熹王的一个门生。人长得倒还端正,家里父母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人极聪慧,在太学这般人才济济的地方都是佼佼者。
不过这与苏木原也没多大关系,她与吴三郎也就是个面子的交情。只是有次她险些摔跤时被吴三郎扶了一把,路过的三姨娘瞧见后调侃了两句,吴三郎竟一脸羞涩地低下头,从此这关系就不对味了。这人也不知什么毛病,隔三差五的给她送些小玩意儿,落在她三个姨娘的眼里险些翻了天。
她原先有门亲事,后来被对方退了亲。自打她被退婚后,三个姨娘便格外忧心她嫁不出去。吴三郎长得讨喜,文质彬彬又有才华,待苏木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众不同,让她们几乎将吴三郎做半个女婿看。
“这吴三郎才华横溢,想来考个进士应是不难。”二姨娘温温柔柔地看着苏木,苏木叼着汤匙,将脑袋埋得更低。
三姨娘拈起手帕捂着嘴笑,一双美目看着苏木,“若考上个进士倒是能配得上我们苏木。”
三双调侃的目光全落在苏木身上,她松开捏勺的手指,别扭开口,“你们就别瞎操这个心了,我和吴三郎之间什么都没有。”
大姨娘喝完汤,用帕子擦了擦嘴,“你未必对他有意思,可他待你那殷勤样,怎么会只当你是普通朋友。”她笑了笑,“你若是真对他无意,那也罢了,熹王府的郡主也不是有人要就能嫁的。”
三个姨娘里大姨娘为长,又把着府里的财权,将府里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其他几个姨娘也听她的话。何况她们虽担心苏木嫁不出去,却也不是随便谁来都能塞给苏木做丈夫。
放榜那日鞭炮声吵的人不得安睡,苏木磨磨蹭蹭起了床,让青簪替她梳妆,“吴家公子中了探花。”苏木脑子还有些混沌,思索了半日才明白青簪口中的吴家公子大概就是吴三郎。
吴三郎读书的确勤勉,得中探花亦算理所应当。“你帮我备份贺礼送去吴家吧。”苏木将发带递给青簪。多少有点交情,送份贺礼也合情合理。
吩咐过青簪后,转头便把探花郎忘在脑后。
董仲宁后日的生辰,提前在珍馐楼摆下宴席,请了几个在官学的好友,苏木亦在邀请之列。
锦帆街的珍馐楼乃上饶最大的酒楼,在此设宴待客面子十足。北豊都城所在,多的是要面子的人,是以珍馐楼的菜品虽贵,依旧难求一座。
事先同熹王说好了午饭不回来,苏木带着从书铺里淘来的一套兵书去了珍馐楼。
午饭时珍馐楼果真是一如既往人满为患,苏木庆幸自己并未坐马车来,否则恐怕要在半道上等上不短的时间。钻过几辆马车间狭窄的缝隙,苏木踏进酒楼,长舒了一口气。
上次小测董仲宁考的还算不错,董大人颇为豪气,替他包下一座雅间。董仲宁提前将位置告与过她,她将装书的匣子抱在怀中,轻车熟路地往三楼雅间走。
珍馐楼统共分三层。最低下一层摆着桌椅,从这桌能看见对面那桌的菜样,多是有些小钱、来珍馐楼解解馋、满足口腹之欲的食客。二楼的布置差不离,只是讲究了一些,用红木栏杆隔开几块地方,分成几个半开的隔间,寻常人大多在此宴请朋友。三楼便是富贵人家的地盘,皆是单独的房间,便连桌椅的用料都与底下两层天壤之别。
苏木自二楼上到三楼时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脚步顿在相连的两层台阶上,垂着眼,隔着楼梯扶手栏杆的缝隙瞧见今年的探花郎。
在同他打个招呼还是直接上楼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选择了后者。刚准备走便听见吴三郎的同伴笑着问他,“听闻熹王很是属意你,还想招你做乘龙快婿?”
认真算来吴三郎并非是熹王正儿八经的门生。永昭帝即位后熹王便再也没有收过门生,大权悉交给了永昭帝,熹王手中无权朝中无职,外人看来永昭帝待熹王亦不算亲厚,怎么看也没有结交的必要,想做他的门生的人便少了许多。
想做熹王门生的拜帖还是吴三郎去熹王府亲自递上,见他家境一般人却老实勤奋,熹王也就收下了拜帖。
“我如今中了进士,日后要为朝廷效力,行止皆代表着天家的颜面,又如何能娶司徒苏木。”素来谦卑有礼的吴三郎此时却梗着脖子与同伴争辩,语气间满是轻待。
苏木掂着手中的书匣,估量这点份量能否将这有两张脸的人砸出血来。在她面前一口一个郡主叫得字字诚恳,背着她还直接将她轻贱进泥里了。
“怎么娶不得了,那可是个郡主。”同伴调侃道。吴三郎皱着眉,面上带着一点嫌恶,“作风不正,不守礼教,哪里配得上做皇家人,还是个被退过婚的破鞋,谁娶她不是丢自己的脸?”
恶评苏木听得多,也少有几句话能激怒她,可破鞋二字从一个读书人口中说出却实打实的触了她的脾气。看着他是太学的学子,又是她爹的门生,她自认待他不说是热情洋溢,好歹该有的礼数无一不全。身上无职时当着她爹与几个姨娘的面装情真意切,得了个探花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苏木看着手上的书匣,权衡之下还是不打算让给寿星的寿礼见血。将书匣搁在楼梯上,苏木下了楼,在一众讽刺锦瑶郡主的嘲笑声中笑意盈盈地看着吴三郎,“这不是今年的探花郎吗?”
她听着哄笑声戛然而止,静得太过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吴三郎的脸色倏然惨白,连刚才喝酒上脸的那一点红色都散的无影无踪。他的同伴倒是反应快,迅速起身喊了一句郡主便说自己家中爹娘挂念想要溜之大吉。
“可别,令堂巴不得生了个孩子不过是一场梦,你现下回去不是告诉他们噩梦成真了?老人年纪大,经不得吓。”苏木瞥了拔腿欲跑的人一眼,招了招手,“走之前吃顿好的吧。”
几个同伴面如菜色,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
“吴公子方才是在聊什么聊的如此开心,也说出来让我听听?”苏木双手撑着桌沿,摆出一个见不到笑意的笑。
背后议人被正主撞见,吴三郎心底慌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他起先担心自己考不起功名,想要先攀上一门关系留作后路,但有权有势的人皆看不上他,他才将目标放在无权无势但毕竟是皇家人的熹王身上。但后来他发现熹王与永昭帝不亲近,而被王爷养大的永昭帝与王爷不亲近,那就只能表明两人关系极差。即便今日他与锦瑶郡主闹到永昭帝面前,永昭帝未必会袒护锦瑶郡主。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永昭帝正在用人之际,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人才。
他有底气与锦瑶郡主撕破脸。
“郡主还想再听未免就太不知耻了些。”
“那倒是比不得吴公子,当初在我爹面前的那副嘴脸,我家的狗都没你尾巴摇的欢。”苏木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理着左手衣袖上的束带。
“你!”吴三郎还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如此能说会道,被骂了非但不气弱,还能反唇相讥。有几个同伴已经憋不住笑。
“你名声败坏,不成体统,当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不过是狗仗人势,仗着有个厉害的身份罢了!”
苏木冷下脸。
“仗谁的势?”自三楼传来一道声音,苏木抬眼,便见银冠玄袍的小侯爷从三楼下来,神情依旧散漫,见了她还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原先还有些骚动的屋子立刻寂静无声,连吴三郎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眼前之人非他能招惹。这是真真正正重权在握、不用一根指头便能碾死他的人。
被人指着骂还被沈行在撞见,苏木一时不知她现在是该觉着生气还是该觉着丢脸。怎么偏偏让沈行在撞见了。
沈行在慢悠悠地站在她身前半步,半掀起眼皮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男子,似笑非笑,“看着本侯做什么?方才不是妙语连珠,怎么不继续了?”
“侯,侯爷……”吴三郎的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断断续续发不出连贯的音。
沈行在并未搭理他,回头扬唇同苏木道:“本侯来教一教郡主如何仗势欺人。”苏木还一头雾水,就见他重新看着吴三郎,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又回头问她,“这是谁?”
不知道是谁你气势摆那么足?
“今年的探花郎。”方才被他一打断,苏木连怒意都凝不起来了,看着吴三郎也没有整治的心思,有气无力道。
“探花郎?”沈行在的眼尾总是向上扬,余光便也随之向上抬,看着吴三郎有浑然天成的不屑,让人极不舒服却又心怀惧意,连生气的胆子都没有。
“关州九里县衙门大概还缺一个师爷。”沈行在似是自言自语。
苏木差些便绷不住要笑出声。他这是摆明了不打算放过吴三郎。
关州地处西北,只有大片的荒漠黄土与贫瘠的草皮,而九里县更是穷山僻壤连鸟歇脚都不会落的地方。去那里任职无异于流放,升迁遥遥无期不说,这辈子怕是也无法回上饶。
吴三郎如遭雷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激动道:“侯爷,您不能这样,我是探花,去向理该由吏部决定!”
“吏部?”沈行在像是听笑话,“吏部尚书尚且给本侯三分薄面。”顿了顿,脸色冷下来一点,“现下明白何为仗势欺人了吗?本侯要仗势,你便是凌云木也只能当茅屋草。”
原该是主角的苏木成了看客,有人帮她出了一口气。
“来吃饭?”沈行在不再理会吴三郎倒在地上的模样有多滑稽,低头问苏木。
“……给董仲宁庆生。”
“本侯当郡主有多厉害,怎么还被人欺负了。”沈行在嘲笑她。
“……”
她都酝酿好了话反击,谁知道他半路杀出来,让她都忘了自己原本要如何打击吴三郎了。
“一边仗势欺人却又一边贪慕权势,文人酸气,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圣贤。今年的考官眼光实在太差,什么废物点心也往官场送。”
他一番话给吴三郎下了死刑。苏木终是绷不住笑开,细碎的光像是要从眼中溢出,“你来这里有事?”声音都笑得有些发抖,怎么压尾音也轻轻飘着。
“来吃饭,见有热闹便来看看。”沈行在看着她的笑脸,“不是要帮人庆生?郡主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我走了。”苏木按不下唇角,走之前看了一眼吴三郎,“吴公子,仕途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