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思堂后堂不如前厅明亮,采用天井通风采光,天光暗沉。秦杉行走其间,像走在空旷漫长的隧道里,那两个人明明在交谈,他却好像在看静止的画面,脑中空白。
刚才出去的时候,秦杉看到江天点开视频让乐有薇看,他停住脚步,不打扰他们谈事,可是江天倏地握住了乐有薇的手。
秦杉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四下鸦雀无声。
乐有薇的手一直被江天攥在手心。她一直笑着。他们交握着双手说着话,她笑得妩媚,似明珠能发光,然后,江天拥抱了她。
像是发现有人在看着,乐有薇一双乌润的眼睛勾过来,脸上仍盈着笑。秦杉错开目光,飞速走开。他眼眶湿润,不想被她看到。
一刹那,秦杉洞悉了下午所有心浮气躁的来源。穿堂风猎猎,风迷住了眼睛,他看不清去向,只知朝前走,万念纷沓间,他闻见了花香。
是在陈妍丽家的庭院,乐有薇说杉木造船很好,他想说,飞机一度也用过,可她告辞了,他的话没能说出口。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不善言辞而懊恼了。
母亲车祸去世时,秦杉10岁,在急救室门口,他失语了。从一言不发,到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是长达几年的治疗。到现在他也经常语不成句,跟人说得最多的是“嗯”字,别人都说是巨大的缺点,可乐有薇说:“你慢慢说,我在听。”
他的心为之悸动。被那样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看着,鼓励着,引导着,他学着去表达,能慢慢地,好好地对乐有薇说上许多话。
可她和江天牵手拥抱,他该说什么呢,不知道。但有些结论非常明确,不想她离开江家林,总想看到她,看到就很高兴,她说的话他都喜欢听,是喜欢她了吧。
是喜欢她了。终于知道了。可是知道……已经晚了吗?还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
庭院深深,风吹得窗棂吱呀响。秦杉穿过后堂,东厢,书房,鱼塘,从小偏亭的后门直穿出去,一刻钟后,他站在村后的白潭湖岸边。
清晨起床时,秦杉就想好了,下午早点忙完,就带乐有薇来看。这里是他的自留地,没有别人来,但景色很美,野花繁茂,芦苇随风轻摇。
小湖泊的浅水处种了落羽杉,它是杉科最优秀的观赏品种之一,树形美,叶丛如羽毛状,极为秀丽。
有时工作得太累了,秦杉就来白潭湖看看。春夏秋冬,各时节的落羽杉都很美,最美是秋天,叶子转黄,种子成熟,时有鸟雀和松鼠争食,乐有薇看到了,也会觉得有趣吧?她说过,秋天会再来。
这一次,秦杉的桃花源不能再让他心平气和。风吹过,水波轻漾,像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是波光粼粼的湖,他走不了。
水火无情,轻易夺走人的呼吸。
是喜欢乐有薇了,可是她和江天牵手拥抱。怎么办,不知道。湖水缄口不语,秦杉一筹莫展,和它两相对望。
严老太称呼江天为小少爷,江天跟她聊家常,乐有薇在旁边观看袁婶和梅子把手上的绣活收尾。
梅子是袁婶女儿兰欣最好的朋友,袁婶为她和乐有薇互相做了介绍,两人友好一笑,再无交谈。
梅子是残疾人,右眼球被摘除,眼窝干涸,乐有薇不忍多看。江天没忍住,多瞧了两眼,梅子主动说:“别怕。”
江天难堪得都结巴了:“你、你做事很好啊。”
梅子并不避讳自身的残疾,高二那年冬天,雨夹雪连着下了几天,上学路上,她摔下了陡坡,身上多处骨折,右眼被地上的枯枝戳到,从此失明。
乐有薇怆然,不敢多瞧梅子。医生说过,因为脑瘤,她的视力可能逐渐模糊,视野缺损,眼睛没有余光,两侧像被布帘遮住,梅子受的苦,她也将会感知。
梅子见乐有薇面色悲哀,轻轻说:“不影响生活,你看我都能刺绣呢,只是苦了兰欣了。”
梅子的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哥嫂都在深圳打工,一双侄儿都还小,家里负担重。梅子的右眼被耽误了,否则哪怕视力保不住,也不会恶化到摘除眼球的地步。好友兰欣心如刀割,不肯再读书,对母亲说,要养梅子一辈子。
那年过完年,兰欣就跟父兄去省城合肥打工了。每年春节,兰欣攒的钱,都会给梅子一部分,但是美甲店员工,她挣钱何尝不辛苦?
梅子刚满20岁就结婚了,丈夫是鳏夫,比她大了十几岁,他患过小儿麻痹症,右脚不太方便,在县城一个小区看大门。梅子住在江集,和丈夫不常见面,这是村里的普遍现象,男人和年轻女孩外出打工,等女孩结婚生子,就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
江天难以理解:“读完大学收入不是更高吗?”
梅子说:“我成绩太差了,考不上。”
乡镇学校教学质量不高,考上高中的都不多。江集附近原本有一所中学,但地处偏远,环境又太艰苦,分配的几个老师都走了,兰欣和梅子只能步行一个多小时去县里读书,江丽珍她们上小学还要更远一点。
江天瞠目结舌,这是他想象不到的世界。袁婶劈着线:“马上就弄完,小江也在我家吃吧。”
一根幽蓝色的丝线被劈为36丝,乐有薇看呆了。袁婶说这只是顾绣必备的技能,细入微毫,只为模拟原画质地。不光是劈线,连头发、兽毛、禽羽和蒲草等天然物质都可入绣,以达到贴近笔墨肌理,惟妙惟肖的效果。
江天连称神乎其技,乐有薇看向袁婶簸箩里不同颜色的丝线,灵机一动:“袁婶,你会打络子吗?”
袁婶和梅子都笑了:“这谁不会啊?”
江天问:“什么叫打络子?”
乐有薇比划道:“类似中国结,扇坠和剑柄上挂的那种。”
袁婶笑道:“你想做什么用?我帮你打!”
难题即将迎刃而解,乐有薇笑出声,她想到为顾绣慈善拍卖会买单的人了:女明星卢玮。
白玉双鱼佩原先的穗子陈旧褪色,卢玮在社交网页寻求为她配穗子的人,网民们热情很高,尤其是她的粉丝,掀起了为她学做手工的热潮。不少汉服社团和古典服饰品牌,也主动请缨。
“为白玉双鱼佩配穗子”活动还在持续中,袁婶作为顾绣传承者之一,以巧夺天工的劈线技能,劈开千丝万线,为卢玮编织与玉佩珠联璧合的穗子,卢玮折服于技艺之美,出资扶植顾绣,将是佳话一桩。
目标对象已圈定,只差实现的路径了。卢玮能为顾绣带来金钱支撑,但自己能给她什么好处?还得靠江天出力。乐有薇问:“广告片代言人选好了吗?”
江天有两种思路,要么找国际超模,知名度最高的那种天神级别;要么找国内的新面孔,毕竟现在珠宝品牌都在用当红明星,他花大价钱请来,也带不来轰动效应,不如选新面孔,省下来的代言费花在营销宣传上。
民众冲着代言人买珠宝的很少,他们更看重品牌,大牌子给人心理保障,信得过。所以江天回中国第一件事是选店址,在城市最大的广场先把门店立起来,把牌子摆出去,再徐徐图之。
乐有薇问:“新面孔好找吗?”
江天说:“市场部的人还在挑选,你有建议吗?”
郑好爱看电视剧,没事就说娱乐八卦,乐有薇大致记得卢玮成立了工作室,签了不少新人,狡黠道:“卢玮工作室清一色美人。”
江天大笑:“你又在想双鱼佩。”
乐有薇不否认:“你请谁都要花钱,给她旗下的艺人机会,就是给我机会。我今后在拍场上,还会见缝插针为你的品牌出点力。”
江天转头看忙碌的袁婶,会意了:“你是想让卢玮赞助慈善拍卖会?”
乐有薇承认了:“先确定最大的买单人,这事才可行。”
袁婶盛情相邀,让江天吃了晚饭再走,江天婉拒,只说还有公事要处理:“乐,走吧。”
乐有薇惦记正事:“我留下来,明天给严奶奶和她的徒弟们拍点视频,新的广告创意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江天给秦杉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喊上司机走了:“你跟秦说一声,我下次再来。”
袁婶低声问:“他是不是吃不惯农家菜?”
主要原因当然是这个,乐有薇笑着说:“他是真忙,别看他长得骄奢淫逸,还真是个干事业的。”
袁婶说:“他一来,我还替小秦捏了一把汗,他一走,我倒放心了。把你留在山里,自己跑了,这种男人你肯定不要。”
乐有薇含混回答:“广告片还没定下来,他着急,我理解的。”
袁婶急了:“不能太顺着他了,越顺着越不懂得珍惜你。”
乐有薇说:“我才没顺着他,他急着回去开会拿方案。”
袁婶以为她认定了江天,不便多说,起身回家烧饭。乐有薇指示郑好查看卢玮旗下的艺人,把照片都发来,回酒店就看。反正女明星签新人,哪能不挑气质长相?将来就靠他们当摇钱树呢,不可能不好看。
白潭湖岸边,落日远去,唧唧虫声充盈四方天地,秦杉回到善思堂。长灯照耀,他看到鞋面上云石胶的污迹,把鞋面清洁干净,但还是不行,还得再找些事情做。
工人们准备去吃晚饭,秦杉拿起纸笔想工作,却下意识地折成了纸飞机。折到第6只,他看到午后折回的那枝蔷薇,它躺在书本上,花朵已颓败,他四下看看,但屋里没有能当花瓶的东西。
小五他们拉开冰箱,拎了啤酒走了,秦杉开启一瓶,把酒倒进水杯,想把酒瓶腾出来当花瓶。酒很醇,麦香浓郁,他想起跟乐有薇分着喝完巧克力香槟,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啤酒口感厚重,秦杉洗完酒瓶,把蔷薇插上,拿着杯子走到天井,席地而坐。
小厅这处天井,是整个善思堂里秦杉最喜欢的地方。落雨尤为迷人,雨水从四面流入天井,谓之“四水归堂”,雨滴像跳动的音符,纷落于墙边那口大缸里。
大缸名为太平缸,取自保佑太平之意,用来承接天水,以备防火之需。它有年头了,外壁生了厚厚的青苔,盛了一缸绿幽幽的水,秦杉扔进睡莲的种子,当年就开了花,细花细叶纷乱地浮于水面。
酒没能使秦杉好过一点,他望向太平缸,星光流映水中,在细碎的睡莲和浮萍之间跳动,于是他抬头看天。天井狭小,四壁用条石铺成,他能望见的不过是天井上方同样狭小的天空。
宏大的天空被切割出一格,专属于自己,星子点缀其间,伸手就能摘下一颗。黄山光明顶,乐有薇拍了一张吞红日的照片,她也觉得,天空也有她一份吗?秦杉打开手机,想看乐有薇那张照片,但网页一如既往刷不开。
电话响起,是袁婶,秦杉没接,看着屏幕亮起,暗下去。他知道袁婶关心他,可他说什么呢,说总在想江天说“带你回美国见我爷爷”,还是说看到江天亲吻乐有薇手心,然后两人拥抱,那一刻他手脚冰凉?
仍不知如何面对。此刻眼下,只想待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四周是被阳光晒得尚有余温的石板。
酒喝得还不够多。秦杉起身,又去冰箱拎出两瓶。
秦杉没来吃晚饭,袁婶和工人们都习以为常,他忙起来很忘我,小五说:“我等下把饭菜端过去。”
乐有薇吃完饭,重看袁婶历年的绣品。袁婶惭愧水平还不到家,还不够格绣制繁复的名画,但冲她手上的这些,乐有薇已经有底了,她说起想办慈善拍卖会,袁婶喜出望外:“你怎么这么好?”
乐有薇笑:“我主要是为了自己的业绩。”
袁婶担忧:“会不会没人买?”
“成不成是不好说,但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定有希望。”乐有薇让袁婶通知村里所有学顾绣的人,明天早饭后到闲适亭集合,她想拍摄她们和严老太展示刺绣手艺的场景,拿去说服客户。
袁婶给同伴挨个打电话去了,乐有薇看着庭院地面湖水一样的月光,想着严老太那半幅《南枝春早图》。她得尽快做出慈善拍卖会草案,用来游说卢玮和各路大客户。江天不肯买单,但这件事她很想做成。
若能把绣品推销出去,村妇们手头有点钱了,就能从家务事里腾出时间,磨炼技艺。再使些商业手段,把绣品做成产业化,兰欣和梅子她们就不必外出打一份庸碌而辛苦的工,留在亲朋身边,齐心协力把顾绣技艺传承下去,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
袁婶打完一圈电话,但秦杉仍没回短信,也没回电话,她打电话问小五:“小秦吃饭了吗?”
小五和工人们嫌村里太冷清,吃完晚饭就回江集住,他说饭菜都放在秦杉工作台上了,估计吃过了。
乐有薇要走,袁婶说:“我还得伺候公婆吃饭,你去找小秦,喊他送你到江集,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乐有薇答应了,但出了袁婶家门,她往闲适亭方向走了,善思堂在另一边。秦杉看见她和江天拥抱了,再对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自从中学那次差点被人猥亵,乐有薇出门总带着防身武器。那天被张家兄妹欺负,是她疏忽了,把包放在车上了,不然一瓶防狼喷雾下去,可能就制服张帆了,她并不害怕走夜路。
飞绿桥上,风动草香,桥下甘蔗林发出沙沙轻响。乐有薇走着走着,忽然想到裤兜里的蛇药,然后想到秦杉说,我怕你会怕。她在原地站了一站,走回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