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秦杉在加油站服务区没等到乐有薇的回复,回善思堂工作,夜里再开车出来上网。
刚下车,网络信号连通,秦杉看到乐有薇的留言:“看到一件相似的。”他想问在哪儿看到的,随即就在乐有薇的朋友圈里找到答案。
乐有薇转发了几条贝斯特拍卖公司的春拍新闻,既有已结束的陶瓷拍卖会,还有明天下午两场拍卖会预告。
在“传灯者”拍卖会的新闻页面上,秦杉发现了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菩萨面容平和,姿态闲适,无论是造像的衣裙皱褶线条,还是璎珞饰物都刻画得精美绝伦,他心跳加速,反复看了好几遍。
乐有薇说,你慢慢说,我在听。诚哉斯言,对她说过毁于火灾的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她惦着这遗憾,寻到这观音。秦杉看着图片,回想乐有薇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心中况味难明,良久,他给江爷爷打了电话。
江爷爷刚起床,笑说江天已经跟他说了,他指示江天务必拿下,秦杉说:“我也去吧。”
江天喜爱跑车和名表,追逐时新款式,对古物没感觉,秦杉自小就知道。他拉到页面最底下,照着联系电话打去,对方帮他登记了,让他提前半小时到会场缴纳竞拍保证金,拿号牌。所以今天一大早,他踏上前来云州之旅。
乐有薇跟左手边的中年女士打商量,女士乐意成人之美,向秦杉招招手。江天看到秦杉拿了竞拍号牌,气哼哼:“好哇,你俩都信不过我。”
乐有薇说:“他拍下来也是放在善思堂的,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搞定女明星吧。”
“难度不小。定情信物谁会出让?”江天再一想,“也说不准,娱乐圈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女明星和富商好起来全天下都知道,散也散得快。”
乐有薇笑笑:“普通人分分合合也是平常事,但我们不能唱衰他们,再多想想办法。”
秦杉坐过来了,江天不客气地拿过他的号牌:“自己人,不抬价。”
乐有薇把号牌抢回来,还给秦杉:“观音像你不举牌,举别的。”
场内背景音乐声停了,开场在即,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场子坐了六成满,对一场临时举办的拍卖会而言,场面看着还行,接下来,就看具体战绩了。乐有薇拿出平板电脑,点开几件拍品,示意江天和秦杉看,小声道:“听我指令举牌。”
昨天在预展现场,乐有薇觉得有几幅书法底价定得偏低。她是内部员工,不便抬价,但身旁一左一右两人的号牌不能闲着。
从公司角度考量,王翰成不是知名藏家,藏品大多是古玩市场自行购来,或友人相赠,底价不宜定得太高。但以乐有薇练习书法多年的眼光来看,这几件虽不是名家手笔,就书**底来说,若以底价就拍出,她为书法家惋惜。
当托儿也是技术活,凌云在台上一件件介绍,乐有薇脑子跟着转个不停。既要哄抬价格,又不能让真正的买家被你的价钱压下去,从而忍痛割爱,个中微妙,拿捏不易。
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是重头戏,不会太快出场,江天玩起了手机。乐有薇戳一下,他就放下手机,举牌,有时连戳几下,他还没反应过来,乐有薇心知这人不堪指望,便只和秦杉搭台。
秦杉一切行动听指挥,乐有薇看上的4件书法作品,都比底价高出上千元成交。她任务达成,轻松了,往座椅后背一靠,鉴赏起凌云这场的表现。
比起昨天在预展上的词不达意,凌云在一夜之间就提升明显。乐有薇明白,必定是自己昨天在预展场地的言行传到凌云耳中,凌云意识到要改进。
实习期疏远后,乐有薇一直能感到凌云的不友善,但不太在意。自己运气好,遇见了叶之南这样的贵人,凌云没有,她一路走来全靠摸索,颇受了一些磨折,难免有点情绪。
今天却是不同,凌云看向这边时,表情很柔和。乐有薇正诧异,秦杉在手机记事簿上打下四个字:她叫什么?
乐有薇趁凌云回到拍卖台上敲槌之际,凑近秦杉,耳语道:“凌云,壮志凌云。”
乐有薇说完就坐了回去,发尾轻拂过秦杉面颊。秦杉脸上一热,忍不住看她,乐有薇靠着椅背,坐姿放松,他一眼望见她秀发蓬松,领口雪白,登时屏气凝息,极力转开视线。
一开场,凌云就做了自我介绍,但秦杉刚换到乐有薇邻座,只觉一整个春天的香气都堆到了身旁,他分了神。此刻才意识到,台上的人是旧友。他认出了凌云,凌云也认出了他。
十多年前,秦杉还在国内生活的时候,跟凌云在同一所幼儿园上学,他中班,凌云大班。后来,秦杉被母亲带出国,两人没有再见面。秦杉努力驱赶回忆,他的童年伴随着父母的争吵和冷战,不愿再多想。
江天出价一骑绝尘,几个回合就拿下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凌云敲槌时,乐有薇和江天喜不自胜,默契击掌,秦杉一愣,也伸出手掌,乐有薇侧身跟他也击了一下。秦杉笑看凌云背后投屏上的自在观音像,想象它摆上供桌的情形,心满意足。
凌云这场拍卖会快进快出,大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拍出的数量尚可,达到七成左右。乐有薇带江天去支付费用,凌云的助手接待他们:“明天就能提取货品了,不急的话,多给我们一点时间准备,我们亲自送去府上。”
江天同意了,回头一望:“秦呢?”
乐有薇说:“在和凌云说话吧,他俩应该认识。”
办完支付手续,江天走了,传家宝征集令活动很受欢迎,他安排了记者现场宣传。
乐有薇走进会场后台,夏至已经到了。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拍卖会场,是叶之南传下来的习惯,夏至遵照执行。但别人是来热身,以便进入状态,他是来睡觉,往沙发上一坐,立刻就睡着了。
乐有薇拿起“故梦”拍卖图录,重温拍品,扭头望夏至,他背靠沙发,侧着头,灯光落在他脸上,白得近似透明,模糊而不真切,像海上仙山。
仙山总在距离开场十分钟的时候醒来,换上制服,整理头发,出场,登台,分秒不差。
天才有天才的行事方式,夏至一站到拍卖台上,就灵动起来,但平素繁文缛节一概不理。乐有薇和夏至系出同门,每逢夏至主槌的拍卖会,她都陪伴左右,替他在开拍之前之后做些接待工作。
云豪酒店方面效率高,利索地把会所整理一新。四点开场的拍卖会,三点一刻就有人进场了,还有些人是凌云那场留下的客户。乐有薇化完妆出去,多数客户都想对目标拍品了解得更多,她和夏至的团队成员分头忙了起来。
云豪酒店一楼的咖啡茶座,秦杉和凌云对坐。拍卖会结束,乐有薇和江天去付款,秦杉紧随其后,凌云跑来截住他:“是木头吗?”
秦杉喊道:“凌凌。”
凌云有点开心,秦杉也记得她。她踌躇一下,把应酬客户都抛开:“喝杯咖啡好吗?”
秦杉看向支付处,乐有薇和江天排在队伍中间,他跟着凌云下楼。
服务员端来咖啡,但两人都没喝,长久无言。小时候的秦杉很活泼,凌云却总喊他木头,只因他的名字是一棵树,姓和名都有“木”字;小时候的凌云也很活泼,看谁不顺眼,小跟班们就帮她揍谁。
凌云顿了一顿:“去年见过你爸,他见老了。”
秦杉默不作声,凌云寻思还得说点他想听的:“他和你后妈结婚后,感情并不好,好像连公司大门都不让你后妈进去。”
秦杉无动于衷地听着,凌云又说:“你后妈这两年也老得快,看起来过得不好,我听说……”
秦杉打断她:“我不关心。”
凌云立即闭口不言,她本意是想让秦杉听得好受些。换成别人,她会生气,但她不认为秦杉对她冷淡,她想,或许是太多年没见面了,也或许是秦杉在难过,他父亲和后妈关系再恶劣又如何,他的母亲已过世多年。
凌云还记得,有年冬天,父亲喝得踉踉跄跄回家。母亲埋怨了几句,父亲说特殊情况,老秦心情差,他不能不陪。母亲大奇:“他心情差到要喝酒?”
秦望平时烟酒不沾,凌越海喝着醒酒茶,叹息:“阮冬青没了。”
母亲惊住:“什么时候的事?”
凌越海说:“去年下半年,她出了车祸。”
当年,阮冬青发觉秦望有外遇,决然和他离婚,带着儿子秦杉去国离乡,跟国内再无瓜葛。秦望搬了家,和凌家不再是邻居,但凌云一直还记得阮阿姨和木头,她哭了。母亲哄着她,问:“那他们家小杉怎么办?”
父亲回答:“阮老不给,说他早就跟秦家没关系了。”
阮冬青去世一年后,秦望才得知她的死讯,他会很难过吧。凌云为远在异国的秦杉痛哭,19岁赴英留学时,她还想过,要去美国看秦杉,可是次年她父亲就出了事。
秦杉放下咖啡杯:“我该走了。”
凌云问:“去哪儿?”
秦杉说:“回拍卖场。”
凌云抬腕看表:“下一场四点才开始,还早,你有目标吗?”
秦杉说没有,凌云望着他,思潮起伏。回不了的过去,见不着的人,无法预料的将来,彼此都一样。她甚至比秦杉幸运,秦母亡故,但自己的父亲只是身陷囹圄,她每个月都能去探监。
落花时节又逢君,凌云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对秦杉诉说这一路走来的辛苦。眼前这个人,是童年时代的朋友,他仍像当年一样喊凌凌。
凌云放下设防:“木头,我爸被判了14年。”
秦杉心中一恸:“为什么?”
凌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悲伤,心下稍宽,她没看错秦杉,他还是她的朋友。她拿着勺子搅着咖啡,说起父亲出了事。跨江大桥事故太严重,牵连面太广,父亲数罪并罚,风烛残年才能出来。
秦杉恻然,小时候,凌越海是抱过他,拿胡茬扎他的可亲长辈。凌云看着他,哭了。秦杉肯听她不能与人言的伤痛,为她家的遭遇真切地难过,是她最快乐年代的故人。她许久没哭过了,难为情地去够抽纸,秦杉推给她。
凌云拿抽纸揩眼泪,秦杉遭遇之惨,更甚于己,除了自家亲人,秦杉是为数不多同情她遭遇的人,她还想跟他当朋友。但哭泣是失态举动,她有些窘迫,说起别的:“刚才你看上的那几幅作品,你都没拍到。”
秦杉摇头:“是小薇让我举牌。”
凌云问:“谁?”
她身边没人喊小薇吗,秦杉莫名一喜:“乐有薇。”
凌云惊讶:“为什么?”
秦杉又摇头。乐有薇为什么会帮自己?凌云再一想,懂了,乐有薇不是在帮她,叶之南管业务,拍品成交率高,对公司百利无一害。但秦杉对乐有薇喊得亲昵,她冷下脸:“你们很熟?”
秦杉笑:“嗯。”
一提到乐有薇,秦杉就表情生动,凌云郁闷:“她旁边那个叫江天,今生珠宝品牌的老板。”
秦杉点头:“我朋友。”
凌云本意是想提醒,乐有薇可能和江天是一对,但秦杉竟然和江天认识。秦杉摁亮手机看时间,再次说:“我该走了。”
凌云只道久别重逢,秦杉感怀身世,故而少语,秦杉只道到底是旧识,不似他人嫌他闷,两人互相视对方为亲切之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回到五楼宴会厅一看,支付台已经撤了。秦杉拨打江天电话,江天说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在贝斯特库房,得等乐有薇明后天带他去验收:“到手我送去江家林。”
进场的人越发多了,秦杉向乐有薇望去,她正和一群客户聊着天,笑得很明亮。凌云用胳膊肘碰碰他:“我带你坐员工席。”
秦杉说不用了,视线没一刻离开乐有薇。乐有薇似有所感,看了过来,众人之中,她向秦杉颔首,没说一句话,可是目光之中,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乐有薇一道眼波就能让秦杉魂不守舍,是为她动心了吧。凌云不由看轻这位旧友,秦杉只是好色之徒,竟看不出那女人无非一朵狡猾的交际花,对人看似深情款款,其实全无心肝。她轻咳一声:“快开场了。”
秦杉转头:“凌凌,我走了。”
凌云意外:“不看了?”
秦杉说:“工作忙。”
凌云扬扬手机:“那我们网上联系。”
秦杉回头望,又有客户在喊乐有薇,他笑着离开拍卖场,忍不住抚过左手手背,心中又是一乱。
凌云的拍卖会上,他右手拿着号牌,左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乐有薇拿一支笔,笔帽轻轻划过他左手背,他就听命举起号牌,抬一抬价格。
在光天化日的拍卖场,于数百人当中,乐有薇隐秘地划过他的手背,轻如羽毛,却带有让人颤栗的力量,他心神异样,手心都是汗水。
这一趟很匆忙,但是见到了小薇,也见到了自在观音,不虚此行。秦杉走向小面包车,陡生惆怅之感,在车里坐了片刻。乐有薇那天说,胡适所藏《红楼梦》甲戌本一度寄藏在康奈尔大学,他的思绪无边无际荡漾开去。
外公外婆说过,中文不能忘,学生时代,秦杉在图书馆看过大量中文书籍,包括胡适的著作,还有轶闻录。
胡适在康奈尔大学留学的时候,结交的女朋友名叫韦莲司,是地质教授的女儿。1917年,胡适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向韦莲司辞行归国,他们再相见,是十年后。这次聚首分别后,胡适写信说:“我唯一的遗憾是我无法待得久些。”
韦莲司说,人生里总有很多相聚和别离,在相聚和别离之间,我们工作。秦杉发动汽车,离开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