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琶回到佛云殿时正红日斜下,红光将这四方染成枫红。
太后坐于殿椅之上,身侧站了两个筝琶并不眼熟的宫女,她们站在太后身后。
即便太后本家落罪,她亦势微,可究竟是身份尊贵。两个代替了雉玉的宫女,便跟着沾威,站在那儿杵着,自己也气傲。
见是筝琶,她们连个眼神都没给,轻佻地挑了眉,观向别处。
筝琶低头踏入殿门,两手前撩裙门,以跪到太后面前,恭敬道:“太后娘娘,信还是没送到雨娘娘手上。”
捻佛珠的手不曾有过一刻停顿,太后料到这般,她颔了首,温声:“嗯,晓得了。去罢。”
筝琶规规矩矩地应,“是,奴才这就退下去。”
太后微侧头,看向左侧宫女,话是对两人一起说的:“你们也都出去罢,哀家乏累。”
两位宫女福过身,走在筝琶身后。
信本是要给雨碎香的,如今没能送去,事自然是没办成,太后倒真没多说几句,说歇也就真的歇了。
只是额外听到旁的,筝琶不想听到的声儿。
筝琶刚要回下人房去,那两位宫女赶上来了,也不知看没看见筝琶在前边儿呢。
“啧,那丫头办事可不成呢,若说办事效率,不及先前那位半分。”
雉玉叛了主,人也死了,在这殿里是无人敢提她名讳,生怕太后怪罪下来,可这事儿大,一句“先前那位”,所有人便也都不言而喻明白说的是谁。
另一宫女咯咯笑几声,“就你爱说!这筝琶虽不如那位利落,可也真心卖力,你就说你,你能不能给太后娘娘办那事儿去?还不是怕上头的晓得,怪你。”
“屁话,我那是瞧不上那活儿!”
“哟哟,嘴巴会说。正巧殿里贴身宫女位子空缺,你我如今站娘娘身后也只是个摆设,有本事你去争一争。”
“哼!争就争!我会争不过筝琶那小狗腿?”
“那我等着你咯!”
说罢,又是一阵笑。
筝琶站在门口,正正好与过来的两位宫女碰上。
“呀,你瞧瞧!遮楼,你刚说人家不如,这就遇上了。”酥梢推了一把遮楼,满面坏笑。
遮楼乜了眼筝琶,勾起一侧唇,拉着歪七扭八的音调,“可不是?先前那位背后有个监督公公撑着,咱们筝琶一身清白,怎比得过呀?”
“哈哈哈!那筝琶也得找个厉害的公公才成,不然此生淹没在这儿呐。”
遮楼始终往房里去,与筝琶擦身而过,就这样一瞬,筝琶听见了她极轻蔑,极讽刺的话,“筝琶,是连阉人都瞧不上的人,不要学着狗做事了,摸着也不如狗毛舒服。”
一句话,带着浑身利刺,扎得筝琶动了杀心。
筝琶一言不发,冷眼看着两人说说笑笑,互相推搡着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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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沾墨,写下最后一点,落款一个“雨”字儿。
芫花搁下笔,将撰的这信放到窗框上去把墨晾干。
临摹不难,可郁决要她学着那信上字儿,自己重新写一封,内容不一样。
为难狐狸!
“写完了?”郁决从屋门走来,手里捏着个小瓷瓶,他掰开瓷口,倒了一小粒丸药。
“嗯。”
墨干了,芫花把信收回来,抖了抖递给郁决,“你看看罢,我也不知像不像。”
郁决伸手过来,却不是接信的,而是抬起芫花的下巴,把那一小粒丸药放进她嘴里。
看着芫花嚼了丸药,有了吞咽的动作,郁决才放下小瓷瓶,接信来看。
一笔一划,横折弯钩,没有不像的。
“像。”郁决叠了信纸,塞进封里。
芫花彻底咽下嚼碎的丸药,咂咂嘴,口舌中涌着一股子辛味,想呕。
但呕这里,坏郁决要生气的。
芫花只好捂着嘴巴打干呕。
天不早了,狐狸犯困,都不想做人了,一团毛茸茸蜷在郁决腿上,尾巴裹了全身。
她打了个很大的哈欠,扭扭身子调整好姿势,闭眼就要睡了。
郁决忽然一把圈住她的嘴,长嘴就那样被钳制,狐狸耳朵往后耸了下。
两只圆圆的乌眸,眨巴眨巴。
干甚么啊?
“你长大些了。”郁决拎起狐狸,把她往榻上带。
芫花眨巴眨巴。
狐狸都会长的。
一只毛发柔软蓬松的狐狸,摸摸她,就能透过软毛,感知到她的身上的温暖。
芫花身上就很暖和,无论是狐狸,还是一个人。
郁决把这只懒狐狸抱着,吹灯拉了被子。
被里鼓动,忽地,被上迸出一个狐脑袋,狐狸呼噜呼噜,在抗议还是在说甚么,郁决一点都听不懂。
但是他就是要这样抱着,还跟她说,“芫花,我冷。”
……
天方亮,郁决带着信进宫了。
按理说懒狐狸会一觉睡到晌午,但郁决坏人多做恶,非要把她摇醒才罢休。
再回去睡,也没睡意了。
芫花跟个怨鬼似的耸拉眼皮,从床上鬼爬下来,踩地上却不凉,打眼一看,地上多了一张大毯子。
多了毯子,不穿鞋踩地,不凉,芫花决定以后都不穿了。
拢了外袖,芫花往院里墙边去。
她往墙角下边儿架了张桌子,她踩着桌,把脑袋探到墙外。
两只雀鸟依旧在枝丫上互相蹭磨。
芫花这一趟做人,发现了不少东西。
她原不能做人时和那些动物说话,忽然一天,她发现自己露了狐身,竟能同它们说话!
两只茸耳在脑袋顶上动,芫花瞅着俩小雀,“你俩,舔两天了!”
其中一只小雀往另一只小雀那儿跳跳,没有意义的啾啾叫。
“说甚么鸟话,我听不懂。”芫花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鸟头。
小雀猛地转头,啄芫花的指,“我说你是蠢狐狸!打扰我俩谈情说爱!”
“啊?”芫花从来就不明白这些,“啊——那我走罢。”
芫花跳下桌子不久,墙外飞来一只小鸽子,小鸽子腿上绑着小卷信。
小鸽子落到芫花眼前,“信,信!”
“给郁决的?”芫花抬手,小鸽子落顶在她手上。
小鸽子摇头,“你的!”
“哦。”芫花解绑小鸽子腿上的细绳,将卷信展开。
雨碎香说,想见她。
芫花捏着信笺看出神,小鸽子不知她想到哪儿去了,左右晃小脑袋提醒她:“回信,回信!我要准点送回去!不然要被别人发现啦!”
发现?
好词儿,用上“发现”这词儿,那就是没好事了。
信上写了想见芫花的缘由,说甚么近来宫里不太平,总传起狐鬼神说,吓得雨碎香都不敢靠近赤狐了。
雨碎香想让芫花陪她几日。
漆亮的圆眸濯了一点光,算不上多么清明,反而挟着小鸽子不懂的意味。
小鸽子再问:“回不回信?”
芫花唇畔弯上笑意,答了:“嗯,你等着,要回信的。”
小鸽子绑着小卷信飞离墙头,穿过树枝,迎过北风,奔向远处逶迤壮丽的皇宫。
芫花不再看,收起桌子回屋,又去掏了粒丸药嚼了吃。
丸药是郁决叫人将山茱萸碾碎了制成的,比熬住汤药方便,也能随身带着。
他估计是被狐狸咬得受不了了。
揣好小瓷瓶,芫花回了她的屋收东西。
坏郁决总不让她走,可他房里的枕头睡得她难受,她又不敢吱声,只能默默把自己的枕头抱过来。
“不错不错,芫花,很上道。”不知何时,福德跟在了芫花身后,看她拾掇,“要不要我给你搭把手?瞧你搬东西费劲儿那样。”
芫花摇摇头,“不了,我就搬个枕头。”
“也成。”福德笑笑。
“郁大人今晚回来不?”
哟,好生关心大人!
福德两眼一亮,笑说:“估摸要的,他哪日不是多晚都要回来?”
芫花推开院门,一脚踏入门槛,“哦,那感情厂里闲得慌啊?来回走,不累么?”
“……”福德瞟过芫花,那张脸疑问得很单纯,她是真这样想,而非打趣。福德侧敲旁击,“兴许是累的,但指不定……有缘由?你要不想想?”
芫花真的去想,而且极其认真。
末了,得出答案:“他定是榨了厂里的可怜人,自个儿偷闲。”
福德哑言不过几息,继续笑着说,“那确实是一部分罢,还有更重要的,你再想想!”
“我知道。”
“你知道?”
“嗯。”芫花肯定,并把枕头放到床榻内侧,自己走出屋来,关上门,满面严肃。
严肃得眉毛拧起,压低了眼头。
福德不自觉跟着一起肃然。
于是芫花开口:“他老人家身子不行,得时常多歇,否则就死厂里了。”
……
郁决要被气吐血了,信递给赵临聿,赵临聿送去给雨碎香,雨碎香乍变,又不要信了,不知听了谁说,她突然闹着说要见小妹,不给见就一日不和赵临聿相见。
赵临聿一日批五百折,累成狗了,加上雨碎香一刺激,然后,他就抽风了。
本打算缓计办考试纳人才的事,变成了命令直下,不给缓冲。
办考试,招全国人才谋士,要不要钱?那肯定要,钱从吏部拨,一大笔款要被抽走,吏部和户部都不肯。
开春入夏,朝廷内事务实在繁冗,手上人又不够。一下就追溯到源头,皆因党锢导致官员不足。
官员不足,又为何?
自然而然,锅又稳扎甩回郁决脑袋上。
有人敢责备天子么?不会有人的。所以,一切的愤恨都被郁决担下。
朝里几个老头受不了,跟郁决大吵一架,闹得沸沸扬扬,一群不怕死的楞头站在旁边鼓着眼睛看戏。
这架,只能说平了,郁决和内阁学士们,没有一人争赢。
郁决回了司礼监,又闻见一股味儿,原才知神宫监跑来一个不长眼的宫女,给她对食送个饭,结果不小心把香灰打撒了,又一脚踩翻水桶。这下谁也甭想用上香,管你是皇帝还是哪个大太监。
大内近万名宦人,能用上香的不说千,有百余人了,香一撒,现在一个人都用不上,他们又气,私底下没少闹事儿。
一群吃干饭的起内讧,没人拉架,差点没在神宫监里打起来,还是郁决下场,此事才罢休。至于那名宫女,郁决没叫人查办,他烦得不行。
完了这事儿罢,太后那边又开始有人传鬼神,忙得头眼昏花。
终于安静,不过片刻,允暖竟然叫人传消息,跟他说,芫花咒他老人家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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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乐!小剧场正在赶工中——[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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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