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与宦（宦官） 第31章 第31章

“有甚么好看的？”

轿中拉着长缓的讽调，没能激起好奇得紧的芫花半点生气水花。

芫花探头在帘下，斜开一条小缝，缝外是红墙幽深，地下是石砖通长不见尽头。

打头一回入宫，尤其是芫花这种压根就算不得正常人的，能不好奇吗！

芫花又怕坏郁决莫名恼她，还是抽了点心思回他：“就看看嘛。”

郁决不耐地啧了啧嘴，抬脚轻踹芫花的小腿肚，力道不大，恰让她知道有人踹她，不疼不痒，“耳朵出来了。”

芫花一惊，赶紧端正回来捂脑袋。

脑袋平平，甚么也没有。

嗤笑从脑袋顶上袭来，紧接着是一记刺，“蠢。”

双泉清池恍过恼意，眨眸间被掠去，再抬头时，缀着朦胧的星子。

郁决闭了闭眼，转过头去不说话，想骂人，终地没从嘴里没骂出来。

狐狸精。

芫花没趣儿，也不再看郁决，恰好到了地方，侍人出声提醒几句，芫花便撩帘下轿。

两脚方沾地，还没踩稳，轿上人开了口，似对芫花说，也似对旁人说：“有事叫人来寻本督。”

芫花根本没去看轿子，满眼是这红墙与殿阁，全然忘了惹坏郁决会掉狐脑袋的害怕，闻言也只是极为敷衍地嗯嗯。

周围几个侍人听了，心下会意，这位是督公重视的人，该如何对待，都当了然。

“奴才们事先通传过了，姑娘您进去就是，雨娘娘应当就在里边儿，”侍人弓着腰，跟在芫花身后，一字一句说得小心谨慎，不敢怠慢。

临入殿中，芫花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片片人，本在打量她，发现她回头，俱是快速垂头。

像是害怕着，像是恐惧着。

芫花转了回去，两侧侍人弯着腰，为她拉开殿门。

高大矗立的殿门铺展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间，高殿飞瓦，底下花池雪融，盆土新生，飞过几只燕雀啄泥。

“快请芫花进来！”

殿中一道声，几个宫女忙不迭过来，皆是笑容满面，笑意之恭维，叫芫花这只不懂人的狐狸都辨出来了。

“姑娘快请进，雨娘娘等您多时了。”

芫花被一行人拥在前，往殿里去，郁决教了她些宫里的规矩，可她还未来得及做礼，叫人一把推进大殿里去了。

“芫花！”雨碎香提着裙，朝芫花碎步跑来，她满眼欣喜，“你竟真的来了，我一个人闷在宫里，好生无聊！”

芫花将雨碎香大致观了遍，比先前要胖些，俩颊多了些肉，更匀称了。

芫花点点头，直言就问了，“娘娘，你寻我可有甚么事吗？”

也不是芫花想这样生分，只是她真不知道该说甚么，寒暄体己话，她真的不会说，或许是想说的，可就有一道屏障阻挡似的，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但雨碎香没察觉芫花这份生疏，依旧是一见如故，她拉着芫花往寝殿去，“我寻你是有些事想叫你帮我，我成日困在这里，赵临聿也不让我外出。”

说来说去，有意在指赵临聿。

芫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穿过寝殿门，掀开珠帘幕，扑鼻一阵尿骚，裹了满室。

芫花嗅了嗅，没甚么反应。

雨碎香带她走到殿中一处狭角，那里一只赤狐，反复不停地贴在地面爬来爬去，不时站直身子跨两步，盖在周边的棉絮，浸满它的尿。

雨碎香讶了讶，连忙上前给赤狐收拾，“哎呀，小芋头！我才走一会儿，你怎的又乱撒？我都收拾不过来了！”

芫花呆在寝殿门，拨珠帘的手长久地顿住，半晌，才问：“这、这甚么情况。”

“春来了，狐狸不就得入情期？”雨碎香把几床沾尿的棉絮放进一旁篓桶，拍了拍赤狐的脑瓜，“小芋头，忍一忍好不好？我找不到母狐狸给你。”

拍拍脑瓜对一只发春的狐狸，没用。

赤狐难受得靠在墙角，蜷缩全身，尖嘴中一声又一声的低鸣哀嚎，叫得雨碎香心疼，亦让芫花无措迷茫。

“芫花，你能走动，能不能代采些山茱萸回来？本是想去太医院叫人拿些回来的，但那群老死板非不给！说甚么害体伤身，我就想给小芋头吃些，压一压燥气。”雨碎香急得去拉芫花的手，“芫花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芫花终于回神，她又看了眼赤狐，那模样映在眼底，很是怪异。她别开脸，“过阵子就好了罢，需不着甚么草甚么药。”

“芫花你不知道呀，狐狸那日子可长了，久的能有两个多礼拜，小芋头难受，我这养狐的看着也心疼不是？”雨碎香扭着芫花胳膊，冲她示好，“芫花你就帮帮我嘛，你想要甚么我都答应你！”

芫花犹豫，问：“陛下那么喜欢你，你为何不找他呢？”

雨碎香一听这仨字就来气！她皱着眉，道：“我才不要他！”

一句斥责，声高而响，往殿外墙角闷闷的传出几个碎音，但耳力极好的几个，尽数听去。

关于狐狸的习性，芫花晓得一部分，但她不知道狐狸有这么久，陆婶没告诉过她，她一只小狐狸又上哪里去晓得。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渣狐爹爹会到处找漂亮的母狐，躲在一个雪洞，许久才出来。

但陆婶说她的渣狐爹爹不是情期才那样，而是它自己想那样。

芫花似懂非懂，最后忘了这事儿继续抓耗子玩。

“芫花……芫花？”雨碎香挥了挥手，芫花胡乱甩头，再次看向赤狐。

躁动不安，心神不宁，乱尿乱爬。

好狼狈哦。

芫花于心不忍，点头：“好，我去寻，但我得问郁决，他不应，我不敢。”

雨碎香听了，自个儿在肚子里度了几度，她又拉着芫花，让她凑近，贴在耳旁问她：“你是你们督公甚么人？”

语气不善，应当是要说坏话。

芫花道：“我不知道，他们有人说我是丫鬟，有人说我是小妾。”

坏话如期而至，雨碎香拍桌，气愤：“他这骗子还敢让你不清不楚地待在府上，你这是被骗了！我也叫他好骗，说甚么陛下护得住我，护得住小芋头，如今我被雉玉灌药，小芋头连个解情的草都啃不上！他和赵临聿一丘之貉！”

“赵临聿还想挨着我，他就不怕！就不怕……！”后头的话，被雨碎香嘟着嘴堵回去了。

说来说去，话里话外，还是怪赵临聿。

芫花听得茫然，好几次反应，狐脑要炸了，只能寻其中一句去问，“雉玉是郁决的人，怎会给你灌药？”

雨碎香张了张口，双目微睁，清尘的面，难得的凝滞，“那恶心人的药，假的么……？”

芫花问：“甚么恶心人的药？”

芫花问，雨碎香就解释，她向来是觉得芫花亲近善良的，总让她觉得和赤狐一样亲昵。

雨碎香粗略地讲了太后那药的作用，男女行事，栽蛊于体，蛊勾欲，欲让身亡。

芫花没懂男女事，雨碎香稍惊片刻，先是想着芫花这样不清不白的身份怎会不知，后头想起，哦，她是在一个太监身边。

可在一个太监身边不该更懂么！

对蛊毒的解释到此为止，对赵临聿的那些火气似乎也小了些，“郁决就没有告诉过你这些？我才不信，死太监心比身脏。”

芫花摇头。

“哟呵，死太监骗小姑娘！芫花你过来，我告诉你那些太监都是甚么人！”

.

“全都压了，一堆废话，抬上去叫陛下心烦，”郁决随手折了本奏，往地上扔，语气不耐烦躁，“不提政事，一心劝陛下选秀纳妻妾的，全压！”

郁束低着头应是，逐本捡了折子，抱着往外走，郁七要去帮忙，刚过去伸手要接过来一部分，忽一道凌厉喝止。

“放手，让郁束去，本督有旁事问你。”

司礼监的怒火无名烧了出来，烧得宫人们遍体鳞伤，任是多说一句话的，都得挨东厂督主一阵骂，说不好了，还得挨罚。

兴许有无辜的，但这位掌印提督，位高权重，得陛下亲信，无人敢鸣不平。

郁束抱着比人高的奏本外出，正巧遇到回来禀话的小鞍子，郁束空出一只手，薅过小鞍子的衣领往外拽，“去去去，莫进去，督公气头上呢，正训着小七，你进去就是讨骂。”

“可是束哥，陛下在意雨娘娘的事，不是说了一提他名儿就报么？”小鞍子不明白，苦闷地挠挠头。

郁束将手一放，小鞍子没了抓力，猛然往前栽几步，差点没把整个人栽地上，郁束咧嘴笑，“那你进去可别怪束哥没提醒你！”

小鞍子嗯嗯点头，刚稳了身子要进去，司礼监的怒火精准迅猛烧向他。

“郁七，你当你是甚么人？自去领罚！”

火烧到脚尖前一寸，小鞍子识相后退，才得以于黑焰下得生。

郁七出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

小鞍子凑到郁七身边来，悄声问：“七哥，他老人家又发什么疯？”

声音极小，在他们这号人身上就显得像妖人嘶鸣，不男不女，非要说，像断了嗓的鸭子在哀息。

郁七还是没有说话。

“郁鞍，滚进来禀话！”

“就来就来，养父息怒！”小鞍子叫着跑进去。

小鞍子去了，半天没能出来，可也没再听见传出房的骂声，外头几十号人估摸着，小鞍子是一个人生吞焰气。

郁七走了，再回来是拖着一身血。

外头人，沉默着做事，不敢多问。

“搞甚么，死气沉沉的。”司礼监衙门外探了个头，死寂的暗沉中冒了一点粉。

这抹粉似乎不大畏惧这场无名烈火，直冲火心去。

“芫花姑娘，你还是……”

“诶诶好，儿子这就去给陛下禀话，养父你不要生气，气多伤身！”小鞍子连滚带爬出来，打面差点没撞倒芫花。

“小心些，”芫花扶了小鞍子一把，继续朝里去。

郁束和旁几个东厂的也在司礼监这边，他们皆是随行，司礼监的人见着是个女人，也都闭着口，好奇去望。

芫花向后看，四处的人就低头，和那群侍人一般。

芫花敲了敲门，屋中火势不分来者，尽数去烧去燃，“本督交代的不够清楚还是你们这些人不长耳朵？”

听得凶，芫花缩了缩脑袋，憋着劲才没让耳朵露出来，她轻轻喊了声：“郁大人？”

无声沉寂。

原不是甚么救火之人，众人失望。

郁决不说话，为甚么不说话呢，她叫他，他总是会讥她的，或淡应一声，再不济也会看她一眼，哪怕是剜她一眼。总之，他会理她的。

又为何气呢？她可没惹他，她走之前他还心平气和的呢。

芫花没想明白他为何气，但她觉得气头应当不在自个儿身上，狐头不知怎想的，忆起暖阁那夜，她拧着眉，顶着众人注视，喊：“欺津？”

“……”

又是岑寂。

“……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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