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城关排着拢长的队伍,人声嘈杂。
这群人,多了是特地赶过来一睹那大太监王暮斩首的,不过斩得快,外边的人还没进来,里边被当作猢狲的人就已死了。
突然,城外人群,有人尖叫起来,“这、这是甚么?怎么……怎么是个人!”
“死了,摔得头破血流,四肢都折了!”
“看上去是个女人。”
嘈杂愈加大声,本该宿去的京城喧躁起来。
眼看着越来越乱,郁决隐在城内人群之后,打了几个手势,随即瞬来几个厂卫,往城墙去。
郁七先回来,他指了指城墙,道:“有人跳墙,死了,属下前去查看,是雉玉。”
“雉玉?”
她本该在宫里。
郁七微低头,压低声详细报去:“趁押王暮时,混出来的,有人看见她在王暮斩首之后跑到城墙去,无人逼迫,是为自尽。”
“……”郁决不语,只抿了抿唇,难以理解的神情没做掩饰,半晌,抿了句,“为何?”
“一身功夫,贴身女卫,又有太后信任,本督许她万金,永世无忧,为何自尽?”
郁决不是没想到那个理由,但他觉得,真玄乎。
特地安插雉玉,整整五年。
哦,也是,五年啊。
是个人也该有点情谊了。
可王暮他只是个阉人。
只是,一个阉人。
“大人……公……大人!”郁七唤回他迷茫游走的神思,郁决抬了抬手,郁七噤声。
郁决道:“随她去罢,给她收尸就成。”
“属下明白,那王暮?”
郁决未答。
出去的几个厂卫镇了城关,城里外安静几分。
恰此时,卒人用木板车推着那不堪入眼的尸身出城,打头几个卒人吆喝着赶开人群,吱呀的木轮滚响,压平乱乱人声。
众人看着那无头尸身,被推着缓缓外去,扬起散漫无章的尘灰。
郁决拍去袖口上的尘灰,暗纹烁着月斑点点,他道:“首身卷一块,抛了还是喂狗随你们的去,倒不必对这般忘恩负义的人留甚么怜悯,也叫养父他在天安灵了。”
“是。”
交代吩咐不过一两句话,声微而快,郁七很快去了卒人那边,指挥着。
郁决转身入人群,在拥杂的人群中,抬步要离去。
“哎呀,大人,民女真的只是家事出城,您怎么就不信我啊!”
寂寥的世间中,这道女声太过熟悉,热烈而嘹亮地唤醒灰世间中一道灼亮。
“诶,诶!郁七公公,你瞧瞧我,眼熟不?求求你了带我入城罢!”
“诶——你别走啊——”
芫花急呀!
芫花出门前温了一碗酥糕在灶里,后头取药出府,顺道就听见茶馆里谈吐的蜚语,大发善狐心,才去捣乱的。
谁能料到被宿寂一把薅走,至夜半还不能回府。
府里有两个厨房,芫花常使的那个过了两门,位处府院深处,一般没人进那儿,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坏允暖更不必说。
谁来救救狐狸的酥糕。
呜呜。
芫花急得要哭了。
“办事也得给个办事的证据是不?”一壮硕的门卒俩眼珠子扣在芫花身上,恨不能将她看个透穿。
但芫花没能意会到这眼神中的坏意,她只觉得,被盯得胃里捣腾。
“别人出城为何不问,为何只问我?你们不是赶着查么,如此为难我算怎么回事。”芫花拧紧眉毛,踮脚去看城内,试图找个眼熟的,能可怜可怜她。
可怜的一点点的视线,被壮硕门卒挪步挡去,宽大的肩断去最后的希冀。
门卒咧着嘴,抬脚往前迈了步。
有人点了点他的肩。他以为是另一个门卒,便不耐地挥手,“哎哎,你先查着,我有话问这姑娘。”
那人再点了点他的肩。
门卒怒目,转向点他那人,只是他非另一门卒,而是一身着乌衣劲装,官帽束发之人。
“秦大人,您怎么上这边来了,办事儿罢?赶紧的赶紧的,让大人先走,莫妨了大人的公事!”几个识人的官,上赶着过来,顺手推开门卒。
门卒皱眉,倒也不再管那甚么秦溶,他转身,正要继续同芫花扯皮。
“放她进去,督公的人,自不会是歹人。”秦溶突然开口,并非商议,而是命令。
督公,的人?
门卒一愣,随即反应上来,一拍脑袋,哈笑着给芫花让道:“娘子,请,请。”
秦溶看了芫花一眼,转而向门卒,示腰牌做登记,牵着一匹马,向城外去。
浸水的眸,不再灵动,反而懵然睁着,似连眨也不敢眨。
直到有人在这双呆滞的眸前挥了挥手。
芫花终于眨了她早已酸涩干燥的眼,看清来人,她一把攥上他的袖子,“郁大人,我、他、我……秦溶怎么还活着,他他他、他怎么有两只手?见鬼了!”
芫花的靠近太快,伴随而来一道浅香,花香,不是她身上的气息。
郁决垂眸在袖口,又向上抬眼皮,容了芫花满面惊措。
在狐狸精脸上少见的惊措,很呆。
郁决别开眼,一甩手,甩开芫花,讥道:“药也是你药,砍也是你砍,他亡魂不安,自是要化鬼报复你。”
言落,玄青踏入人群,留下一个背影。
芫花拨开人群,三两步追了上去。
“可是,可是他当时没死!”
人群哄哄乱乱,她的声音荡不起这狂啸海际的几朵浪。但他其实听见了,只是不说话。
“郁大人你肯定是骗我的,我不信,”芫花小跑着跟在郁决身侧,方才还念着灶里的酥糕,现下只有“妖怪”秦溶了。
说着不信,但芫花心里已经在琢磨了。
狐狸精可以揍过鬼魂么?
不知道。
“郁大人,等等我,不要走那么快嘛……”
.
“狐狸精,被大人嫌弃了罢!”
允暖叉着腰,一脸傲地站在芫花旁,看她做酥糕。
“需不需我施舍你几件厚衣裳,狐狸精可不要被冷死了,”允暖绕着衣衫单薄的芫花走了一圈。
斩首夜后,郁决让芫花把身上所有衣裳烧了,原先有几件衣裳,不过洗了还没晾干,春日湿气重,总是要等上个把礼拜才得干透。
衣裳这么一丢,一烧,可怜的狐狸还被克扣月钱,掏光家产买不起一件成衣。
允暖肯定认为,芫花是惹了大人,大人才会叫她丢了那些衣裳。一边想,一边摸了摸自个儿鼓囊的袖间。
怪是怪了点,但……谁说大人不是个怪人呢!
“不要!”芫花端着做好的酥糕往暖阁去。
允暖不依不饶,开口要嘲芫花。
突然缄口。
暖阁雕窗,黑帘半落,依稀辩得其中两人,一人站得笔直,一人懒在椅上翻奏本。
站着那人,似有所察觉,转了头来看,却只看见站在阁门口的芫花,遥遥去望,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背影,背影匆匆离去。
芫花也从那小小的背影中转回脑袋。
“跑甚么,莫名得很,”芫花嘴里念着坏允暖,自顾走到雕窗前,探头瞧了瞧,恰对上暖阁春榻上倚着的人。
她一身薄凉素裳,在雕窗之外,满桃之下。
手里的奏本逐渐搁下,芫花看见郁决冲郁七说了几句,郁七点点头,推开门外走,走前不忘瞥她一眼。
“过来。”
“诶,好的!”芫花弯弯唇角,踏入暖阁。
入暖阁,榻上人却不见了。
芫花左右走了走,在铜炉旁寻到郁决。
铜炉内滚着红焰,墨碳炸出星子般的火花,亦炸出满阁温暖。
“衣裳呢,怎么不穿,”郁决翻过一块碳,烧红的焰朝上。
芫花蹲到郁决身旁,“啊?你叫我丢了呀,之后不就没衣裳了么。”
“小气鬼。”
后头半句实在小声,芫花嘀咕出来的,可她凑得近,嘀嘀咕咕的倒也叫郁决收进耳中。
眸光微动,郁决别开脸起身,从一堆文书中翻找着甚么,“我叫允暖给你新添了几件衣,是她克扣了,关我甚么事,待会你自拿些银子,去叫人打两件衣。”
“那不赶巧,天都黑了,哪家铺子还开着?”芫花呈过酥糕给郁决,蓦地转了话头,“喏,郁大人你试试!”
郁决啧了啧,道:“关了,就踹醒他们,叫他们现量现打,实在不成你去找刘叔,叫他命人给你打。”
芫花似懂非懂,“哦,好罢。”
狐狸穿新衣!
在一堆文书中,郁决抽出几本书,搁在桌上,指尖点了点,顺势接了芫花手上的碟盘,捻过一块酥糕尝。
芫花看向他点过的地方。
几本启蒙书。
“郁大人,没人教,实则我自己也看不懂,你给我也无甚用。”芫花说的实话。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不懂,你不会问人么?府上俱是识字懂学的人。”郁决又回了春榻上靠着,一惯地半阴半阳拉着调讽人。
也不再刻意地压声,雌雄莫辨的嗓音,淋漓尽致地暴露。
那并非珠玉般清润好听的声,和芫花第一次听见的,简直般若两人,现下这般才最贴他。
“刘叔福德忙,允暖总刁钻,”芫花盯着郁决,盯他又吃了口酥糕。
这酥糕她放了很多糖,快把福德齁死。
还说不喜甜食呢,吃得比她还开心。
做得食儿好吃,那芫花自然心里高兴,不知不觉地展了月眸,耀过星。
耀过的星,似明了尘世,措不及防地映出一方亮景。恍惚地心悸失了律,扯过灵台思绪,七零八乱。
七零八乱,令口不择言,“再笑你滚出去。”
雕窗缝隙,倦进春寒料峭,封了亮景。
芫花瘪了瘪嘴,“郁大人,我不笑了,你教我好不好?我一定学,好好学。”
岑寂。
“去柜子里拿件厚衣披上。”郁决从春榻上三度起身,抬手合了半落的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