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羊腿是否补腿,赵政不知道,但他可以确定:内心深处,忽然泛起一种想揍方先生的冲动。上回强行灌药的事,他依然介意着。还有他父亲异人,听说异人有别的儿子了,大约早就将他们母子遗忘。
此刻,伤口又开始疼痛,赵政只觉得全世界满满的恶意。不过,方谧送他的羊汤,非常鲜美,于他而言,是久违的温暖。
方谧百无聊赖,去院子里撸了一把狗头,将肉骨头丢给狗子。
狗子已经会对着他摇尾巴了,不像某公孙,受人恩惠,却态度冷淡,还隐隐带着一丝“世人皆负我”的阴郁神色。
赵二娘提着一只木桶,给凤仙花浇水。逆光,看不清她的眉目,但见纤腰微微款摆,婀娜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
方谧收回目光,开始思考鸡胸的矫正方案。公孙政只是轻微的鸡胸,不必动手术。平常注意饮食的营养搭配,多晒晒太阳,加强体格锻炼,比如坚持扩胸运动等等,再长一长,就能恢复正常。
很快,水用完了,还有几株凤仙花没有浇到。赵二娘随手捋齐耳边的散发,莲步轻移,走回井边打水。
忽听嘭地一声响,伴随着娇弱地惊呼声,和重物滚落的动静,水花四溅。
方谧循声望过去,原来,赵二娘没有抓稳井绳,大半桶水,刚刚打上来,又猛地坠回井中。
“赵二娘,我来吧。”
方谧主动接过打水的任务。
就很平常的一个行为,大部分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乐意帮忙,举手之劳而已。
赵二娘却眼圈一红,瞬间落泪。
井栏上生了青苔,非常滑,春寒湿罗袜。
方谧没用过井水,生疏地摇着绳子,使木桶左右摆动,让桶口勉强接触到水面,折腾许久,总算打满一桶水。
转头一看,赵二娘哭得梨花带雨,伴随着抽泣声,单薄的肩背微微上下耸动。她的眼袋已然红肿起来,还有严重的黑眼圈,估计昨夜就哭过。
方谧有点无措,他从没见过美人如此憔悴的模样。
“什么事,值得这般哭天抹泪?”
赵二娘抽泣,嗓音嘶哑,哽咽着:“我昨日才知道,夫君几年前就另结新欢,给阿政添了个弟弟。他肯定不记得我和阿政还在邯郸遭罪,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母子,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啊?”
“俗话说‘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若想过得好,还得靠自己。再者,怒伤肝,哀伤肺。为一个负心汉伤情,忒不值当。”
赵二娘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一时怔愣。
“靠自己?可妾一个弱女子,如何谋生?”
不哭就行,方谧气定神闲,伸手入怀,摸出一款美白药试用装,轻声介绍:“此物名为七白膏,能够美白滋养肌肤,祛斑除皱。用上一段时间,肤如凝脂,艳如桃李。我愿将配方赠与二娘,将来盈利,咱们三七分成,我三,你七。如何?”
作为爱美的女士,赵姬一听就知道——如果七白膏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无论多少钱,那些王后、夫人、妃嫔、世妇,美姬都会抢着购买。并且欲罢不能。甚至会有人愿意为了获得七白膏,向她示好。
方谧没想那么远,他也没那么多心眼,只觉得诧异:前一刻还哭得肝肠寸断,后一刻就能含泪微笑?
果然,无论古今中外,女人的心思,都难猜。
方谧留下配方,讲解清楚七白膏的使用方法。背上药箱,穿花拂柳,快速通过鹅出没的路段。他刚刚离开质子府,就看见景泽正蹲在台阶上,东张西望。一辆豪华马车停在道边,大约是等得太久,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不耐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方先生,你可算出来了。都在找你,快上车。”
“什么事?”
原来,赵王年纪大了,在寿宴上多饮了几杯酒。宿醉醒来,感觉眼睛不太舒服,异常干涩,视物有一点点模糊不清。太医束手无策,燕国的相国栗腹出面,举荐方谧为赵王治病,他介绍说,方谧是齐国的方士,鬼谷高徒,精通岐黄之术,定能药到病除。
方谧登上马车,不紧不慢地问:“所以,你要送我入宫,为赵王医治眼睛?”
景泽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挥动马鞭,“边走边说,驾!”
车声辘辘,扬起一片尘埃。
“不是进宫。哎,赵王原本确实想请方先生进宫一趟,试试看。但是福瑞安药铺的傅掌柜进献了一种仙药,叫什么‘苍术雪参丸’,赵王只服下一粒,眼疾就明显好转,多年的老寒腿,也忽然不疼了。所以,赵王现在不想请方先生,他要找炼制出仙药的赤松道人。可惜,几乎翻遍了整座邯郸城,居然找不到。”
方谧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你们能找到赤松道人才怪。
“景泽,咱们现在去哪儿?”
“回草庐,信陵君要见先生,纡尊降贵,在草庐等着呢。这是信陵君的车,可以直接从王城中穿过去,我带先生抄个近路。”
抄近路就是不一样,转眼就到。
柴门敞开着,院子里摆着一张坐榻,一位儒雅清正、两鬓微霜的长者以一种非常端正的姿态跪坐在梧桐树下,华美的锦袍玉带上满是斑驳的树影。几个侍从站在左右。
景泽跳下马车,一溜小跑,趋步上前,长揖行礼:“公子,幸不辱命,已经接到方先生。”
方谧站定,不卑不亢,拱手示意。
信陵君起身还礼:“方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西厢,简陋的中等门客宿舍,一壶粗茶,一张草席,招待传说中的信陵君。确实寒碜了一点,不过,方谧向来心宽,丝毫没有感到拘束。
信陵君摆手,他的侍从原本守在门边,这时,又躬身退远了一些。
“先生曾说,通晓炼金之法,能打造出湛卢、纯钧那样的宝剑,可是实话?”
方谧蹙眉不语——魏倩,说好的秘密呢?
信陵君亲自替他斟茶,低声解释:“不是我孙儿食言,泄露先生的秘密。先生应当知道,无知是我的长孙,他父亲早逝,以后我的封地,魏国的信陵,和赵国的鄗邑,都要传给他的。我也并非有意探听先生的虚实,是我派去保护无知的门客,躲在房梁上,听见了你们的谈话,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向我禀报。”
所以魏倩魏大少爷身边,时刻都有几双眼睛盯着?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信陵君在魏国和赵国都有封地,难怪出手那么阔绰。连魏倩都能一掷千金。
方谧轻笑一声:“是实话。不过,我只能教魏无知铸剑,不能打造攻城略地的杀伐之器。”
是不能,不是他不会。
信陵君大约是听懂了,仍旧礼仪周到,寒暄了片刻才走。
他前脚离开,栗腹后脚登门,一甩袖袍,坐在方谧的对面:“小子,等赵王找出赤松道人,你和他比试一番,狠狠地踩他!我对你有信心,你方术学得不行,医术却是极好的,若论医术,你肯定比赤松厉害。”
方谧眨眨眼:我踩我自己?
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