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丹戎病了太久了,高烧不断,身上的皮肤又似灼烧般疼痛难忍,头脑早就昏沉了。
可也许是眼下被人扼住咽喉呼吸实在困难,无限逼近将死之时,有些往事竟像走马灯般掠过。
他记起来了。
许多年前的除夕夜,那时他还是个小官吏,府里确实丢过个孩子。
时过境迁,府里的孩子很多,怎么丢的他本也不曾过问,如今更是无从想起。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丹戎皱着眉,发现印象聊胜于无。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孩子确实是个男孩。
丹戎意识到现在掐着他命门的不是旁人,竟然是他那年丢了的儿子,当即愤怒大过了恐惧。
“孽障……东西!”
他青紫着脸艰难地骂道:“畜牲!我生养你!你……要弑父?你怎么敢!”
丹绛扼住他的手绷得骨线凌厉,被劈头盖脸地骂完,依旧是一副笑吟吟好脾气的样子。
声音却凉淡:“我当年的确不敢,否则你也留不到现在。”
感到脖颈处的力道渐渐收紧,丹戎面上逐渐被惊惧之色填满。
他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可能是疑惑和不解的驱使,关于那年除夕的、早已被深埋的记忆,终于在多年后被他窥见一些。
那年除夕雪下得真大啊,皑皑的雪铺了满城,就要没过人脚腕。
总说瑞雪兆丰年,可那年他府上格外晦气。
除夕当夜,府上就死了人。
其实也不打紧,死的只是他某日兴之所至从青楼里带回来的婢妾罢了,他连名分都没给。
只是这婢妾自尽也就罢了,还要闹得把自己的孩子也弄死。他听来心烦,干脆叫人以草席一裹,无声无息地葬了,权当没发生过这等晦气。
至于那孩子到底如何,后来子时焰火太盛太亮,他听过也就听过了。
想来就是那天丢的孩子。
不过他倒也无甚在意,贱婢之子,一开始他就没花什么心思,又何妨其生死呢。
啊。
他想起来为何对那孩子的名字毫无印象了。
其实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没为他取过名。
然而生死时刻,他狼狈不堪:“放开……快放开我,你饶了我……我把所有家产都留给你!都是你的!”
丹绛对他的聒噪充耳未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说来奇怪,那双异常妖孽漂亮的眼睛沉静得不像话,其实根本没融进恨那么浓烈的情绪。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总是张口忘言,默然良久后,最终还是垂首笑叹一声。
他本以为他很恨这个败类父亲。
想怒斥他将女人当成个玩意儿糟蹋,每次过去对他们动辄打骂泄愤,高兴时又以强迫羞辱他的生母为乐。
想告诉他都是因为他的畜牲不如才让他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他本不该出生。
但此时此刻手上掐着那脆弱易折的颈骨,他明明可以怒斥他的一切罪过,在须臾间让他毙命,却在最后一刻忽觉索然无味。
他太需要一个理由了。
这样他才能向自己解释,为何自己的母亲在最后一刻都拼尽全力要弄死他,为何他的存在自一开始便不为所容。
他把所有账都归到这个人渣身上,以至于自觉时日无多之际,总想着在临了前清算。
但真到了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早没了恨的兴致,只觉得荒唐可笑。
于是就在丹戎要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桎梏骤松。
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灌入鼻腔,他眼前依然发黑,只来得及隐约看到一个高大锋利的背影,被晨光熹微拉得拓跋。
他听到那人嗓音渐远,狂妄又混账。
“玩笑而已,太守大人太紧张了。”
主屋几里开外,柳璟来去自如地又撞上了那位管家,给他塞了张在书房顺手拿了本医书抄上的不知哪门子方子,也没等一头雾水的管家问清情况,就拿了钱施施然走了人。
至此,距他离开太守府主屋也不过堪堪一柱香。
柳世子本打算折回去找找那位留下医治的好大夫,不成想在回廊的转角处恰逢。
两位事先没通过气,但对彼此干了什么糟心事确实是了如指掌。
“人杀完了?”
“找到什么消息了?”
话一出口,两个满脸写着不是好人的匪徒纷纷闭嘴,决定出了门再说。
事实上等安然出了太守府的那道大门互相说了自己那的情况后,两人谁也不是太惊讶。
该猜的早就猜到了。
走在人流穿行的街上,杂声给了他们一层天然的掩护。
丹绛双手隐在宽大袍摆之下,随口问着:“既是不许出城,柳世子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
事实证明柳世子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没有,硬闯。”
可能柳璟也觉得糟心,转而把话头抛回给他:“说来丹楼主怎么一点也没尽到魔教头子该干的事。”
丹绛挑眉:“总之他也活不过几天了不是么。”
柳璟想想也是,半笑半揶揄地夸赞了某位魔教头子一句“菩萨心肠”。
至于那人渣曾经究竟对丹绛做了什么,他本能地不太想知道。
万一知道以后他实在忍不住,折回去把人捅了,影响就太不好了。
两人正笑谈着,神情松散间丹绛恰好就被往来的人撞了下肩。
这下撞得不轻不重,比起普通擦肩而过的力道大了不知多少,又没重到能伤人的地步。
可周遭的人流还没密到寻常走个路能撞上的地步。
柳璟直觉不对,淡淡扫过去的时候,只见来人已经垂下了头连声道歉,看不清面容与神色。
但柳璟眼神微凛。
此人肌肉匀称,气息沉厚,确实是习武之人,恐怕身手还不错。
但在某个瞬息,丹绛略带审度兴味的眼神恰与此人相交。
此人在看清丹绛面容后,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头却埋得更低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未做理睬,不再多做停留,循着客栈的路回去。
待又走了一段路,柳璟平静地问:“你觉得身后尾巴跟着的技术怎么样?”
丹绛笑得轻松:“是该练练,不过比缚骨楼剩下的那群饭桶好一些不是吗?”
柳璟不算意外地看他:“你的人?”
这样昨夜那道内劲才有得解释。
对比之下丹楼主显得更意外一些:“我也很惊讶。”
柳璟:“……”
魔教头子做到这地步也是卑微得苍凉。
但话说到这里,柳璟又回想起了昨晚的异样。
“昨晚你那帮下属的内劲掠过窗外,这种动静……”他顿了一下才看过去:“你一点没察觉到?”
丹绛闻言微哂,可等到侧头笑看着他的时候一如往常:“当然不会,只是听到柳世子早就有了动作,自然是靠柳世子了。”
柳璟微皱了下眉,依然觉得古怪,但身边人已扶上他腰侧,半哄半推着他往前走:“到客栈了,不妨想想今天吃什么。”
两位给自己人领完了路,多少觉得要强闯出城的胜算大了些。
而这一天安稳过完后,第二日却光景大变。
骐城彻底乱了套。
北上避战的难民蜂拥入城,骐城内凡是客栈家家爆满,街道上早不复前几日的清闲宁静,倒是人头攒动,不少人甚至于街上打了地铺。
如此奇景,倒是很难评判是热闹还是乱子。
但对柳璟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处境。
眼下骐城内的难民不可谓不是人人自危,待到卫城被破,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再继续北上。
不放任何出城的政令到了那时又能压得住几人呢。
民心自古是利剑。
但也不是没有缺点。
实在是有点吵。
柳璟靠坐在窗沿,如玉指骨摩挲着劣质的茶具,一杯粗茶迟迟没有入口。
不知是嫌弃茶太淡,还是被窗外荒唐景吸了目光。
本就不太宽的街道两边或躺或坐了不少人,就图一活着的就一个铺盖,打算过日子的甚至支了个棚,为往后的遮风挡雨做好了打算。
往好了说,骐城确实把北上的难民看作是远方来客,大街上公然安排起了歌舞。
奔波劳累流离失所的人早早麻痹了神经,被一方绫罗绸缎的歌舞柔美勾了心魄,短暂的欢愉忘怀后,竟也不管不顾地扔上了缠头。
不难看出舞女大多出自青楼,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种种,更有甚者被迷的扛起铺盖,就跟着美人去青楼睡了。
看着荒唐,但想想竟也算一种主尽宾欢。
柳璟本看够了正要转眼,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姑娘面上为难,衣着轻纱,半遮半掩着少女风情,却还稚嫩干净得很。
是前两日路上不小心撞到他的姑娘。
柳璟看了半晌,垂眸片刻,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习惯性地喝了口手边的茶。
就这么喝了两口后,他眉头微皱,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看向坐在桌前正给自己倒茶的费启,问道:“你可有觉得这茶水味道有些奇怪?”
屋里的两位一个看风景一个睡觉,费启快无聊成蘑菇了,这茶早就干了一壶,只百无聊赖道:“没有啊。”
柳璟闻言依旧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素指轻晃杯身,杯内除了茶叶浮沫,再不见其余的什么。
就在他旁边支头小憩的那位也撩起了眼皮,哼笑着道:“兴许只是这里的粗茶劣质得有些特色吧。”
柳璟先前懒散的坐姿变了些,他脊骨微直:“不是茶叶粗劣的问题,我总觉得这茶水入口味道奇怪,但说不上来。”
柳璟思忖片刻,将手中的茶水递给他:“你试试便知。”
丹绛意味复杂地抬眼看着他。
柳璟看到他眼底依然带着清倦,想来如此吵嚷他刚才根本没睡。
但这清倦之余,又多了一种,柳璟没反应过来的情绪。
几个转瞬后,他只听丹绛温沉叹道:“柳世子这么自然地把自己刚喝过的茶杯递给我我实在很高兴。”
“只是……”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只笑道一句:“我不太懂茶,恐怕真的尝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