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璟索性坐回床边,半开玩笑道:“我只是觉得我有可能会被通缉抓捕。”
丹绛知道这多半和他父亲——此战主帅的失踪有关。
在陵城太守府他就听了个大概。
“外面在传你父亲当逃兵?”
柳璟不太意外丹绛猜得这么快。
“也差不离了,眼下此事快要传遍大梁,弃城而逃定罪上限很高。若是狗皇帝有心……叛国罪也不是不能定。”
说来奇怪,这明明是发生在他头上的生死大事,可偏偏他的语气讽刺又冷静,就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眉眼舒张肆意,通透之余又带点洒脱。
其实这会儿真正让他忧虑的不过是府中两位女眷是否安好。
如果非说还有的话,大概就是身边这位七日后动身会不会死路上劳烦他收尸。
丹绛:“一开始的说辞不是主帅失踪,怎么突然就变成弃城而逃?”
他不过睡了一觉,就见情势急转直下。
若是失踪尚可,但若是出逃,那临安侯一家的骂名就重了。
柳璟垂眸,看起来平静极了:“将军在沙场拼搏,却让敌军入城侵略。”
他道:“百姓是有怨的。”
因而一开始姑苏城民打听到的消息是主帅在战场上打着打着就失踪了,也的确是这么传的,但人心,总是会在事实上加点原因的揣测。
出逃就是最合理的原因,久而久之,这场战事主帅的失踪就渐渐变味了。
丹绛:“那你会怨吗。”
怨临安侯一生忠勇被毁,怨人生境遇翻天覆地。
柳璟:“乱世年间,人心动荡,这不过是最寻常的结果。如果非要怨一个,难道去怨天?”
他笑叹:“可怨天,天也不会变,何苦。”
丹绛沉默许久,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很淡,又带点悲戚。
他也曾怨天怨了好多年,最后才得出和柳璟相同的结论。而面前这人与他不同,身如清风,豁达又恣意。
丹绛再压不住胸腔血气,猛咳起来。
柳璟瞥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丹绛愣了愣道:“没。”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个强硬的力道压倒在床。
柳璟一手摁着他的肩膀,一手护在他脑后。
“七日之后,朝廷派来赈灾的会到,我的处境会很危险。我们需在这之前动身。”
丹绛显然读出了点别的意思:“柳世子危急时刻,想得竟然是拖着我一起跑?”
柳璟心说,对,我脑子有问题。
他抽出手,干燥的拇指指腹抹掉了丹绛嘴角刚淌的血。
“所以麻烦你现在消停会儿,躺好。”
柳璟刚起身,又听丹绛道:“你要出去?”
柳璟坦然回道:“打劫。”
丹绛哼笑一声,没再拉他,倒真的闭上了眼睛。
柳璟刚抬步欲走,门口就来了个棒槌,他先撩起门帘探了探脑袋,方才一溜烟地进来了。
待他在柳璟面前站定,便见他头上包着纱布,胳膊和腿上也没落下,透着隐隐血迹,正是费启。
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了,大概是睡过一觉,头发还乱糟糟的,挠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柳璟纳闷:“你这么快过来做什么?怕我们把你丢了?”
费启一声不吭,就这么垂眼盯着地上,差点盯出来个洞。
柳璟没工夫等这株豆芽菜开出会讲话的花,理了下袖子往外走,顺带说了句:“罢了,看好他。”
费启闷闷应声,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换了个地方盯,盯起了躺在床上的丹绛。
说实话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是自责吧,差不多是。
所以他一醒,觉得自己能行动自如就过来了。
这病秧子若不是为了救他,岂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不省人事,半死不活,生活不能自理。
费启悲哀地想了一串词。
不料那位不省人事的幽幽道:“你盯着我作甚?”
费启浑身一颤,吓了一跳。
丹绛阖上的眼睛已然睁开。
内府正抽着疼,他睡不着,不过是闭目养神。
费启耳朵红了一下,半晌难堪道:“都怪我……你才这样。”
却没想到这位刚刚还柔弱不能自理的人片刻间就下榻站了起来,稳稳走过来,抬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个暴扣。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不过是卫城一战反噬太重罢了,本来已经压下去的内伤因为损耗太甚又重起来,否则他何至于用了个牵魂引就如此狼狈。
费启吃痛地捂住额头,震惊看了看面前站着的男人。
不是,合着之前,装柔弱呢?
丹绛看着费启的傻样,捏了下鼻梁。
他开始后悔当年对费青说的话了。
当时他为什么说帮他留意弟弟来着?
好像是看老实人不惜违背命令也要找人,执念太深,他兴之所至,便随口一说。
谁知道某天真的让他撞见了。
闲的吧,他当初是天天都挺闲的。
丹绛没再追忆往事,四下扫视了一圈,在床头捞起了他的外衫披上。
费启也不是真傻:“你要出去?”
丹绛点了下头:“你好好待着。”
说罢他就往外走去,身姿依旧笔直,除了刚走的那两步有点迟缓,几乎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费启心道不好,冲过去拦在他侧前方。
不知道为何,他对这人有些惧怕,所以拦人的时候偏要引用名言壮胆。
他闭着眼睛,一副壮士就义的英勇:“子曰!答应人的事就要做到!我答应了那位公子要看好你的。”
丹绛顿步,嘲讽道:“子什么时候曰过这句?”
费启一下睁开了葡萄似的眼睛,有点尴尬地咳了下:“……我兄长说的!”
丹绛似乎起了兴致:“你还记得你兄长?”
费启目光坚定:“自然。”
虽然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这句话也是编的,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兄长很靠谱。
丹绛“哦”了一声,笑眯眯地:“你兄长都不敢拦我。”
他把人往旁边轻轻一推,撩开帘子向外走去。
被丹绛一句话砸得差点气没顺上来的费启:“……”
他刚说什么玩意儿?
他在原地凝固了很久。
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震惊那位咳血的不仅能站起来,还敢出去乱晃,还是这位出去乱晃的居然认识他哥。
……
甘泽太守怀疑人生的程度不亚于费启。
本来属于他的避难帐子让人给抢了,这也倒罢了,他又命人支起来个新的,这刚进了新帐子,想喝口茶歇会儿,就看见强盗又来了。
强盗这会儿就坐他旁边,太守脸快瘫了:“柳世子,您又有何吩咐?”
柳璟白皙的手正端着茶碗,如玉的手指拨弄着茶盖,两场山洪下来,似乎在他身上见不到丝毫狼狈。
他身上全无锋锐,好像真的在和人打商量:“甘泽山洪,毁掉的东西太多,不知太守,可还有良马与马车?”
太守心说我敢没有吗。
“马场乃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加的阵厚,马没死多少,柳世子要的话下官这自然有。”
柳璟微笑着,似那翩翩君子。
“那便多谢太守了。”
他闻了下茶,似乎没什么兴趣,放下了茶碗。
“那太守存放私产处,可还安好?”
这台阶一递,太守刚想就坡下驴说私产全淹了。
便听柳璟又一笑:“哦,是我糊涂了,私产可比马场重要。”
要下驴的太守:“……”
柳璟气够了人,不打算多待:“行了,太守只需在这两日将二百两送来便好。”
他此行不过前来敲打太守,防止他想拖着给钱的日子,拖过了七日可就不妙了。
朝堂上混迹的谁不是人精,太守自然想等赈灾的人一到,探探皇帝对临安侯一家的口风,再做给不给钱的打算。
太守果然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很是忧愁:“柳世子,这二百两本就是我大半积蓄,这山洪一淹,要找到那些白银也不易,最起码也宽限些时日吧。”
柳璟收了笑意,食指屈起,扣了扣木质的桌面:“太守,朝廷每年在清官力保下,下发万两救灾银,可城门,酒家等地,却还是腐烂的木材。若非木料本不结实,又岂会这么容易冲垮?”
山洪一过,太守是立即派了人下发救济粮不错,而且前面几次水灾,必也是派人重建了些地方,但这也只是贪污之余留了人性罢了,少不了偷工减料。
每年都有这么大一笔钱给甘泽,这太守也得吞了不少钱。
所以清官撞柱子也要逼朝廷拨款的举动未免有些浪费了,层层剥下来,用到百姓身上的实在没多少。
这会儿柳璟身上再无风流和轻佻的意味,他几乎是带了高门独有的审判意味在看这位太守:“你身边应该有不少钱才对,需要我帮你找吗?”
太守没敢和这位年轻人对视,因为这会儿的柳璟和传言中的纨绔世子全然没了干系。
柳璟默然不语,隐隐有上位者的威势。
太守顶着压迫,心知柳璟也真的干得出来帮他找钱的事,脸色难看地松口:“下官定派人快马加鞭地找,最多后日,便给世子送去。”
柳璟眼看目的达到,起身冲太守点了点头:“太守为民费心费力,眼下甘泽大难,我便不叨扰了。”
这话里的讽刺被笑意融化,显得他似乎真的礼数周全。
太守表情蛋疼,破罐子破摔:“柳世子慢走,下官不送了。”
谁知道柳大世子没打算走:“你这里有没有疗内伤的丹药?”
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