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糊了人满脸,顾炽却盯着那块屹立不倒的洞口,半晌没想起来眨眼。
太守被扑面而来的碎石吓了个够呛,放下遮挡的袖子,见了鬼似的:“二位怎么出来的?”
丹绛一手接着风雨,捻着手指,正借着这铺天盖地的暴雨洗手。他抽空扫了眼太守:“布阵啊,很难么?”
太守被问得神色更见鬼,又扭头看了看顾炽,意味明显。
顾炽:“……”
看屁,他脸疼。
他捋了捋胡须,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丹绛。
眼下基本可以确定此人就是缚骨楼丹魔头,素来听闻此人精通阵法,今日一见却还是震撼到了。
说来他早年得了机缘,承蒙当时江湖隐世大能秦尘峰的指点,顿悟了些奥妙,这才一路做到掌门之位。
丹绛究竟师承何人,谁能教出来这样的……强者。
被他看着的人此时眼神正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准确来说是两个人都在寻找。
两人间那股微妙的气氛被眼下形势的紧迫冲淡。
柳璟微皱着眉,扫射周遭废墟,分神问道:“你觉得他会在哪里等我们。”
丹绛似乎是觉得这事真的棘手起来,惯有的笑意都淡了:“不好说,他机灵,最可能在太守府前守着。”
他偏头看柳璟:“你看起来有些急。”
柳璟:“把人小孩骗过来害他丢了命实在亏损过往功德。”他停了下又道:“不过你没比我好多少,丹楼主也修佛道了?”
丹绛失笑:“说来话长。”
柳璟没再追问,确定太守府后院没有那根豆芽菜,与丹绛对视了一眼,柳璟叹道:“顾掌门,失礼。”
没等顾炽反应过来柳璟失礼个什么玩意儿,他腰间佩剑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拔出。
柳璟掂了掂轻盈长剑,嗓音清朗:“实在紧急,借剑一用。”
顾炽甚至没来得及发火,他脑子都卡了一下。
他的佩剑被人拔了。
对,没错,但这特么是他的剑啊!
这不是失不失礼的问题,问题是面前这年轻人怎么做到的。
凡佩剑,在主人手上多年,熟悉了主人内力,他人要拔出鞘的除非内力相当或在此人之上。
顾炽脸都木了,虽然他主修阵法,内力在同辈精英中实在平庸,但是一个小辈……内力和他相当?
一个两个都是妖孽吧。
没等他缓过来,柳璟和丹绛就飞身而起,身影愈来愈远。
随着人声尖叫,又一阵山洪冲来土石,洞口的落脚点都要被盖过,顾炽索性脚尖点地而起,跟在他们后面去追自己的剑了。
太虚门所有弟子均已出动,分散在甘泽各地布阵救人。站在洞口前的弟子们纷纷就此落下阵石,欲寻此地被掩埋的其他活人。
太守没再跟着走,他抹了把脸,负着全湿的衣衫运了轻功,去另一处调遣甘泽官兵救人。
这一阵山洪不比夜里第一次的阵仗小,甘泽身处腹地,四周山上的泥土枯树全都被水带了下来,冲击力大得过处樯橹俱折。
灰蒙蒙的天色下,惊雷横贯。
纵使全力在土石淹埋下寻觅生机,也希望渺茫。
到了太守府前,寻了块落脚的地方,方见开阔之景,暴雨如注,溅起雨雾迷蒙,而雨帘之后,数不清的百姓们正奋力朝着冲垮的废墟高处狂奔。
他们或被澎湃洪流淹没,或被倒塌房屋罩顶。
尖叫声,惨叫声,被山洪吞噬的呜咽声,通通不绝于耳。
不远处山洪如巨兽,足有两人高的洪流盖过又一群人的声息。
甘泽地方本来就小,又四面环山,这场山洪便波及了整个城池。
除了沙场战争,柳璟很少见到这样惨烈的场面。
但现在柳璟没有闲心慨叹这场天灾带来的狼藉,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脸上滑过一道又一道水流,长而翘的睫毛致使他都睁不太开眼睛。
目之所及,茫茫泥水山洪,倒有好几处倒塌的废墟未被冲走,上面有些人侥幸存活,但都不是费启。
柳璟手隐隐发冷。
费启没什么武功,这么小个人很有可能已经被埋在废墟里了,这里的阵法尚在,建筑还能撑起点空间,费启在废墟里就有可能存活。
太守府前,他的眼前就有一大片废墟,费启最有可能在那里。他大可以一剑下去劈开废墟,救他要救的人。
可那废墟上的人怎么办呢,他们好不容易才挣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却会因为这一剑坠入深渊。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上京,他与父亲对弈,也曾遇见过一个这样的死局。
……
“哈哈。”临安侯笑着捋胡须,一副得胜的嘚瑟劲:“下到绝境了?你看,这白子可是进退两难,困于自缚了。”
少年时的柳璟百无聊赖地捏着白子玩,细看神色有点不甘:“师父曾说万般棋局,终有破解之法。”
临安侯又落一子:“你师父说的对,有些时候,机缘巧合,自会柳暗花明。”
……
那局棋柳璟输了,因为他盯着棋局苦思许久,终究也没等来个柳暗花明。
但此刻,杂然雨声中,漫天悲鸣下,他身后的人微微垂首,嗓音温沉:“柳世子,我有个办法。”
柳璟微愣,看向他的时候,丹绛冲他伸出手,妖冶的眼睛弯了下:“借我点内力。”
柳璟没犹豫,反手扣住丹绛手腕,送了道温和又深厚的内力。
丹绛苍白的脸色略略好看了些,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像银锭的东西,散发着洁白的光耀。
只见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甩,那块沉甸甸的银子散成了极细极长的银线,在空中划了道银色痕迹,即便天光黯淡,那银线依旧反射着点点亮光,宛若星河。
修长的手指挑拨几下,那团银线就有灵性般地缠满了他的双手。那银线凌乱散漫地被他勾在手里,衬得那双手越发笔直修长。
已经赶到的顾炽在另一边看得瞳孔微缩。
这自然不是什么银锭,那是缚骨楼楼主的贴身武器——牵魂引。
江湖中曾有人好奇缚骨楼名号何来,后来才知。
牵魂引,缚人骨。
被那银线控住的人神智其实并不会丢失,只是身体再也不由自己控制罢了。
柳璟看着丹绛手上的银线,心下了然:“牵魂引,久仰大名,怎么现在才掏?”
丹绛笑意带了些狂:“之前还没必要。”
猎猎风声中银线狂舞,丹绛慢条斯理地理着线:“我会将那块废墟上的人全部拉走,你只管一剑将废墟劈开。”
柳璟看向丹绛,倏尔勾唇一笑,朗声道:“好。”
大概这就是他少时未解的机缘。
话音刚落那柄长剑通体裹上了柳璟荧白色的内力,他周身的风雨被内劲扰乱,围着他卷起了气流涡旋,阵仗之大,不远处顾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他们是要救人。
只是他目光中有着解不开的疑惑,他现在倒是真的看不透那个魔头了。
魔头竟也会在意他人生死?
不过眨眼间,柳璟那一剑蓄完了力,他在风雨间立得笔挺,一身请贵,右手执剑。那一双桃花眼中有着慎重,又带着些无羁的意气。
在这一刻,顾炽忽见丹绛手中万千银线如游龙般窜出,他两手控线,眉目间也未见紧迫,依旧是飞扬的松弛,风吹得他衣袍翻飞。
顾炽看得怔然。
其实真的很奇怪,虽然江湖中人人都想杀了这魔头,但却也人人慕强。
此等风采,应当是缚骨楼楼主了。
不过恍神瞬间,丹绛一手银线控住了废墟上的数十人。
那银线灵活地绕过他们肩膀,手肘,膝弯,将他们如提线木偶般操控着。
人群慌乱地抵抗着束缚,却根本挣不开,那银线柔软而强硬,却唯独没有锋锐的攻击力,他们再如何挣扎,也没伤到自己。
丹绛轻轻一挥,将人带到了最近的另一块废墟。
那些人刚一落地,柳璟对着废墟就挥出一道剑芒。
剑芒裹挟着凌冽剑气,只见一道白光如刀刃般破开土石掩埋的废墟。而丹绛另一只手的万千银线则并在一起,如屏障般,在废墟破开的瞬间拦住了余下剑气。
那道剑芒冲击力太大,甚至波及到了滚滚而下的山洪,外泄的剑气横断了山洪,水流半霎之间,再未进分寸。
山洪被挡得掀起丈高,眼看要淹没那些人刚转移的废墟,却又见那银色游龙一根根交织护在上方,击退了浩荡的水。
这场面在周围任何一个人看来,便是游龙戏白水,恍然如梦般地震撼。
激起的动静太大,水流飞石挡住了二人视线,柳璟收回剑,目光正在被劈开的废墟中流转寻找,便听丹绛轻笑:“找到了。”
飞舞的银线将土石里其他七七八八被困住的人提溜出来甩去了另一处废墟,而最后一根,环住了个瘦小的人。
牵魂引极费心神。
他额上其实已经冷汗密布,但手指仍绷得笔直,忽而微勾两下,便见银线从漫天黄土下,将一个灰头土脸,脸上还带着血的男孩带了回来。
那男孩看上去性命无忧,正圆瞪着眼睛,在空中嗷嗷乱叫着挣扎,不是费启又是谁。
当费启被带至眼前,银线一松,费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丹绛脸色苍白,双手往后一拉,便见万丈星河被他收回手中,又成了小小的银块。
费启人还是懵的,看了看被他骂过小白脸的人,又看了看拿树枝扎过他的人。愣了好久,倔强地抿了抿唇,眼眶忽而就红了。
他劫后余生地大口大口喘气,哽咽道“你们怎么……还会救我。”
明明那纸状书都被水淹了啊。
柳璟敷衍地拍了把他的脑袋:“缺车夫。”
费启咬着唇,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抽噎起来,泪水流了满脸。
他闷闷道:“谢谢。”
柳璟颇有些嫌弃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但事实上,他松了口气。
乱世年间,天灾浩荡,说要把人带到上京,总也不能失约。
他看了看还在闷咳的丹绛,忽然起了兴趣:“你那说来话长的原因呢?简短说说。”
丹绛看着费启的眉眼,仔细看了许久,方才淡淡道:“我曾给过人一个承诺,如今算是履诺。”
他闭了下眼,满面倦意,却还有余力胡扯逗人:“刚才有点险呢,差点控制不住牵魂引的杀意把那豆芽菜宰了。”
差点被宰的豆芽菜:“……”
丹绛本以为会收到柳世子几句不要吓小孩的警告,却没想到柳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丹绛挑眉,还没说出来话就咳了起来,嘴角淌出血迹,在那张妖冶的脸上触目惊心。
他没来得及擦掉血,忽感后背被人重重击了两下,接着不可抗拒地丧失了意识。
柳璟点完穴,稳稳揽住了丹绛向下倒的身体,对着昏迷的人沉声轻斥:“强弩之末,硬撑什么。”
他一手揽着人,一手凝着内力将剑送还给了不远处的顾炽。
他对着看懵了的顾炽扬眉一笑:“顾掌门,太虚门理当布置了避难处,麻烦带我过去,再请一位大夫。”
顾炽:“……”
柳世子嘴上说着麻烦,脸上写着不这么做试试。
啦啦丹绛开个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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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