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物语 第7章 【胡说物语·柒·执月】

「楔子」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山之高》

「其一」

阿窈时常会想起一个人。

那年初春雨水之日，鸟鸣声上下，雨落青山，鼻尖有渺渺的草木香，她坐在山崖角落看天。烟青色的天空划过两只雀鸟，枯枝曲折在山和天相接的边缘。

山间雾起微雨空濛，濡湿了她竹青色的衣裳。她便不再管天，低头看那湿润的衣角由竹青色渐渐转为松绿色。

“姑娘，春寒料峭，怎么穿的如此单薄还坐在一旁淋雨？”

她那时还没有名字，世人把如她这样的山间精怪叫做山鬼，从来没有人叫过她“姑娘”。

她觉得有趣，于是从衣裳上移开眼看那个人。

少年郎穿着墨灰色的衣服，背着书箱撑着伞，因为油纸伞压得很低，所以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见他的声音很温柔:“山崖这么高，坐在那里很危险的。”

他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好奇，起身朝他走去，打算掀开那伞面。

“姑娘，你怎么还赤着足哪？会着凉的。”

“姑娘，诶诶姑娘你怎么抢小生的伞呢?诶别、别折坏了”

“姑、姑姑姑娘，你你你你靠太近了……”

她一把掀掉那碍事的油纸伞，看着那个人微红的面容。原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精致，只能算不难看吧，不过眉眼倒是挺好看，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少年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脸倒是越来越红，像是染了山杜鹃的花汁。

“我不是什么姑娘，我是山鬼呢。”她摸了摸他的泪痣，“长了这个，会命不好的。”

她本以为那个人会怕，就像那些个上山砍柴被她吓跑的山民一样。

但是那个人却呆呆地背起诗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你在念什么？”

“原来真的有山鬼啊……”那人不回答她，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呆子。”她敲敲那个人的脑袋，“你不怕我吗？”

他的脸还是红彤彤的:“不是很怕。”

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怕我呢？

过了一阵子，她才从过往的云雀那里打听到少年是镇上人家的孩子。他们家在山里有一间小筑，虽然破败，不过修修整整，倒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她后来常常去看少年，或是从盈满月光的窗子飘进来，或是从徐徐的烛烟里幻化出来，或是从棠梨树上突然跃下来，她试过很多方法，但那个人没有一次会觉得惊讶和害怕，好像她就该是这样来到他身边。

那个人还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阿窈”。

他说:“子慕予兮善窈窕，古往今来，窈字都是很美好的意思。”

她不懂这些诗文，但是他说好的，就定不会骗她。

是夜，她又从月光中现出身影，少年在油灯下写写画画，看她来了，搁下笔，神色凝重地说:“我要离开了。”

少年寒窗苦读，在层层考核中脱颖而出，终于盼来了进京赶考的机会。

阿窈觉得心里像堵了棉花，只是眼睛一眨，眼泪就没办法止住了。山鬼是没办法离开这座山的，自己并不能陪伴少年同行。

那一天，少年抱着她说:“我想考取功名，想衣锦还乡。阿窈，我想用最好看的珠宝妆点你，等着我好吗？”

“有多好看？”

他握住她的手，指向那窗外圆满皎洁的明月:“和那月亮一样好看。”

后来多少个日夜里，阿窈总是梦见那个人执着明月为她而来。

她是目送着少年离开的，少年穿着和相遇时一样的衣服，渐渐地走远，消失在了山路尽头。

既然是他说过，那么他就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阿窈觉得这山间是如此的寂寞。哪怕所有飞鸟都从天空飞过，哪怕衣袖湿透了全部变为松绿色，她还是觉得寂寞。

阿窈时常会想起一个人。

阿窈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就会坐在山崖角上看皎洁的明月。远处高山巍峨，山月显得如此渺小，她听说人们以月寄相思，只是不知道这样小的山月，能遥寄多少人间思念。

哪怕山花烂漫了一季又一季，阿窈还是不曾忘记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少年郎，他不算好看，眼角长着泪痣。那个人声音很温柔，那个人给了她名字，那个人说过他会回来。

那个人是她心里喜欢的人。

又是明月皎皎时，阿窈听见有人走路踩碎枯叶的声音。

有人声音温柔，他说:“山崖这么高，坐在那里很危险的。”

他的眉眼好看，眼角点缀着小小的黑色的泪痣。

「其二」

少年和同来登高的朋友走散了。

此时已经月上梢头，少年不想荒郊野岭睡一晚，可是估计友人们早已下山，只好自己趁着月色转转，看看能否找到什么山间人家借宿。

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哼着歌，少年跌跌撞撞走去，却发现了坐在山崖边的少女。

她浸在皎洁无暇的月色里，竹绿色的衣袂和未绾的长发被山风吹起，好像随时都要飘摇坠入山涧。

“山崖这么高，坐在那里很危险的。”这话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你不怕我？”少女回过头，清清秀秀的面庞在月下显得有些媚人。

“不是很怕啊，你一个小小姑娘，我为什么要怕你？不过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人家可以留宿吗？”

少女从山崖上起身，步步朝他而来。近在咫尺时，她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他的眼角:“长了这个，会命不好的。”

少女的手很凉，不过也是，吹了这么久的风谁都会手凉的。而且山野间长大的女孩子确实不怎么设防吧。

少年这样想着，却也无法抑制地红了脸庞。

“我叫阿窈，你跟我来吧。”

少年被她牵引着来到了一处竹林小筑，小筑外面看着破败，里面却整洁无比，看得出来有人常常打扫。

阿窈好像不怎么喜欢和人说话，此刻他与她面对面坐着，只有油灯的火光跃动不止。

“你叫阿窈吗？窈字很美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讲的就是月下的佳人呢。”少年尝试找一些话题。

“不是这一句，我的名字不是这一句里面的。”阿窈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细，是像山间百灵一样动听的声音。

“这样啊……”少年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那是这一句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直起跪坐的身子，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差点带倒了油灯:“你在……念什么？”

少女的手很柔软，衣袖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药草香。他感觉自己的脸更红了些，伸手一摸果然有些烫人。

“这这这这是屈原的诗篇《山鬼》。”少年在心里暗暗地想，怎么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真没出息。

阿窈收回手，走至他面前，她弯腰与少年额头相抵，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与自己对视着。

就好像山间涌起雾起一般地，阿窈的眼瞳里流转起紫色的烟絮。

少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困倦过，就连问一问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沉入梦境。

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长辈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长期没有人烟又南面朝月的山上会聚集灵气，容易生出山鬼。山鬼大多数都貌美俏丽，擅长瞳媚之术。他们虽然姿色端丽，却是万万不可以与之结缘的。山鬼性情多变极端，最是琢磨不透，虽是灵物，却往往容易因为执念太深而陷入妖魔道。一旦结缘，就会招致灾祸……

山鬼……灾祸……

少年摸着脑袋悠悠醒来，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窗外的月却只向东移动了一点点。

阿窈已经不在屋子里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呢？

少年推开竹扉，山风袭人让他清醒了不少。

风声里似乎夹杂着隐约的歌声，少年随着歌声前进，来到了一处幽敝的山洞口。

歌声从山洞里传来，空灵婉转。

山洞里幽暗无光，奇怪的药香混合着难以言说的臭味扑向少年。

少年只好捂住了口鼻，继续前进。

歌声不曾停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好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山洞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烛火。

借着这些光，少年终于看清了山洞的内部——

数不清多少的尸体，被摆成安详睡姿的尸体。每一张脸都和少年那么相似，每一具尸体都散发出药香和腐臭。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是他呢？”

少年吓得跪在地上，没发觉歌声什么时候停止了。

他颤抖着回过头，看见了如月般无暇的少女。

少女的眼里噙满泪水，指甲幻化成了锐利的爪，步步逼近。

“明明这么相似了，为什么你也不是他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