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奈手里这把剑,剑长两尺余,剑身扁扁的,黑色鞘身上画了一串看不懂的文字。
苏奈看看手里,再瞧瞧远处那把,除了季先生这把剑没挂红绳,真似孪生兄弟。
苏奈歪头看了看,将剑一把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刚才你那么一说,我还以为这些臭男人趁我们不在,抄了我们的窝,抢了我的宝贝!吓得我冲回去一瞧,原是个一模一样的,白吓我一跳。”
“蠢蛋。”
‘山猫妖跳上树杈,蹲守太久,她早有些烦了,半阖着眼皮舔着爪子上的毛,“凡人的剑,都是一处买的,长得不都一样么?这有什么奇怪的。”
“凡人的剑长得才不一样呢,你又没下过山,见识短浅的臭猫。”
树下,一张气急败坏的仰起的狐狸脸,“这可是仙家之……”
突然一阵嘈杂传来,苗姗姗和苏奈俱是一顿。
回头一看,只见得那群白羊羔一样的修仙弟子们,不知何时撕打成一团:秦云掐着杨昭的脖子,将其压在地上,三五个人在背后拉他的手臂。杨昭虽在地上,却也不甘示弱,狠命揪着他的领子。秦云一张脸都叫勒得泛了红,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反手一搡,身后拦架的弟子都叫这力量震倒在地。
其余人见了,又忙涌上来一群,将这两人围起。
“别打了。别打了!”
“秦师兄,有话好说不行?”
苏奈三五步蹿跳至树上,从这里看得清楚:围上来的那群弟子嘴上劝诫,但谁也不曾用力阻拦,转眼间秦云便重重地给了杨昭几拳,杨昭叫人骑在身上,衣裳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反手在地上艰难摸索。
可是来来往往脚步纷乱,将地上那把剑踢开了好远。
见杨昭没了还手之力,秦云哼笑一声,啐了一口,“放牛的,你能耐是不是?没这把剑护身,我看你算是个屁。”
树上蹲着的狐狸焦急地看着,眼里渐渐发出绿光来。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颗诱人的心,却被这些臭男人如此作践,万一打坏了,打破了……
她还吃个屁!
苏奈龇牙,身子前倾,刚想一跃而下,地面忽而重重一颤,红毛狐狸不防,爪子踏空,整个儿栽进了树丛里。
一道纤细的银光从人群里迸射而出,直上天穹,方才嘈杂的人群惊叫一声,瞬间静了下来。
待红毛狐狸骂骂咧咧地探出脑袋,抖掉耳朵上的草叶,却见所有人惶惶然散开,敛声闭气地跪了一排。就连方才张牙舞爪的秦云也敛了神色,有些慌乱地挪到了一旁,垂着脑袋,拿手背飞快地去擦脸上的鼻血。
“简直胡闹!”
一声严厉的斥责响彻。
周遭鸦雀无声。
苏奈好奇地瞅着,看到一只纸鹤悬在光晕中,不见其人,却有男人的严厉的声音从中传出来。
哈,这是什么玩意!
“瞧瞧你们可还有半点弟子的模样没有!”
众弟子一悚,将头埋得更低,齐声道:“师尊恕罪。”
红毛狐狸恍然,原来天上飞的那个纸鸟,是这帮人的师父。
窸窸窣窣的声音缓慢地响着,杨昭此时方支撑着翻了个身,握着剑慢腾腾地跪坐起来,身上衣服已破烂不堪,脸上还挂着彩,发丝垂下几许,挡住漆黑的眼睛,只见他嘴角倔强地抿着,不发一语。
纸鹤里那声音顿了一顿,道:“秦云,本以为你身为师兄,能给师弟们做一表率,谁知你一路上如此跋扈,还动起手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秦云面色羞赧,倒和方才仗势欺人的模样大不相同,半是撒娇半是装傻道:“师尊,这去川蜀的路又长又难走,走得久了,心里便有些浮躁,和师弟起了矛盾。不过,都是小事,弟子已知错了,再不敢了。”
那声音冷笑一声道:“古人四万八千里是为朝圣,你们这才走了几步,便叫起苦来!”
语气虽严厉,却也没再问责。
秦云听出师尊的缓和之意,舒了一口气,得意地扫了杨昭一眼。
杨昭低头抿着嘴,拿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剑身上的红绳。
纸鹤却不曾过问他一句,转绕过他而道:“琼安,你站起来。”
从跪着的弟子里头,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一个面皮白净的,忐忑地朝上看。
“吃饭时你与应敏说的什么话,再说一遍。”
琼安想起他与应敏在背后说杨昭是非,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我……”
那声音打断道:“不知你打哪儿听来的传言,尽是偏颇谬误,还敢以讹传讹。”
“为师今日告诉你们:灵根虽伴血缘而生,却非一成不变,乃是前世因果与今生机缘共同造就。武者以剑入道,文人以诗入道,没有灵根之人,若是悟物臻于化境,亦可生出灵根。市井百姓飞升者并非没有,岂能以灵根有无划分阵营?”
“诸位生来身负灵根,先入宗门一步,只能说比普通人走运一些罢了,切莫洋洋自得,以免损耗福泽。听懂了么?”
众弟子垂着头,都道“是”。
片刻之间,纸鹤缩小至杏子大小,光晕也几乎看不到了。
师尊道:“罢了,这传声鹤快要用完了,我也不再多话。再向前走便是西洲。西洲乃是梦境之地,人鬼同生,虚幻难辨。你们要相互扶持,团结友爱,若是再有不正之心,小心陷落其中。”
众弟子面色一变,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是!”
那纸鹤拍拍翅膀,向下飞去。
苏奈瞪大眼睛,什么,这便完了?他怎么不与杨昭说话,也不叫那个秦云给杨昭道歉?苏奈心疼地看着杨昭一张原本俊俏的脸上挂满血痕,呸,那她的男人岂不是白挨了一顿揍?
正想着,果听到杨昭起身道:“师尊。”
纸鹤悬停空中:“何事?”
衣衫褴褛的少年握着剑鞘,脸上却无怨愤之意。
他微黑的面庞因激动而透出些薄薄的红色,漆黑的眼睛看着纸鹤,瞳子里又发出了极亮的光:“师尊,您说西洲是梦境之地,那……是不是,是不是能帮我找人?”
“找人?”师尊有些诧异道,“你想找谁。”
杨昭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也不知道她如今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只在梦里梦见过小的时候的模样,醒来又不太记得……”
师尊默了默,避而不答,只道:“杨昭,你与其他弟子不大一样,术法也未曾修习,若一起前往西洲,恐怕有些危险。为师以为,你们分开行进为妙。叫他们先走,我送你后走,何如?”
话音未落,只见得银光削转一周,杨昭睁开眼睛,四周已经空无一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怔忪。
地上仍有成堆未熄的柴火,徐徐冒着青烟,架上还有吃了一半的烤兔子,可方才的谈笑、打闹全都没有了,四面一片狼藉,只剩下安静的风声,他一人静静地立着,望着重叠的远山。
杨昭沉默了片刻,低下头,脚尖踢开地上的柴,坐在了地上,将烤兔子摘下来一个人安静地吃。
待吃得半饱,又呈大字型仰躺在了雪地里,把草帽盖在脸上。
‘臭狐狸,人呢?!’
山猫妖从树上一跃而下,身上的毛发根根竖立起来,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她还以为,这么多人里头,总能骗到几个落单的口粮。谁知还没谋划,不过打个盹的功夫,这山上数十个人全都没影了!
苗姗姗恼羞成怒,脊背拱起,瞳孔都泛出淡淡的红色。
算了,没了便没了,这地上还躺着一个,有一个算一个,先叫她解解馋再说!
灰色山猫“喵嗷”厉声嘶鸣一声,向前扑去。却有一团稍大些的红影子从树丛中一跃而出,生生将她撞到了一边,一猫一狐抱成一团滚落在地。
苗姗姗一爪子挠到苏奈背上:‘臭狐狸,你又坏我好事!’
红毛狐狸“呸”地吐出了几根猫毛,用尾巴将苗姗姗缠成了一个蚕蛹,‘臭猫!你看清楚,这可是老娘的男人!’
两妖在落叶上缠斗得正凶,外人看来,不过是林子里的动物过境,发出了一点窸窣的声音。
苗姗姗纳罕,以往她和这蠢狐狸打架,不说占尽上风,至少也是个平手,怎么近来渐渐敌不过了?苏奈拿尾巴随便将她一缠,使尽浑身解数竟挣扎不开。
哼,一定是她太久没吃活人,身体虚弱的缘故。
她便软下来,干干道:‘臭狐狸,我不和你抢了,你把我放开。’
苏奈信以为真,毛尾巴刚一松,苗姗姗如离弦之箭,一跃而起,朝着杨昭飞扑而去。
苏奈大惊失色,大骂一声,跟着扑了过去,将苗姗姗压在地上,山猫妖的利爪已经“嗤”地划破了杨昭的衣衫。
好险好险。
还未松口气,从杨昭衣裳的裂口里,叮叮当当地掉出了一地铜钱。
不过,杨昭平日里极为敏锐,此时却一点也没发现。
苏奈伸着脖子仔细观察,这少年将草帽盖在脸上,一动不动,好似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手背揩了一下脸,草帽下面传来了细微的哽咽的声音,又拿手揩了一下,方知是在哭。
红毛狐狸趁着他伤心,拿爪子把地上的铜钱悄悄地拢起来,藏在自己的荷包里,还偷出一半,给苗姗姗。
山猫妖早憋了一肚子火,丢下铜钱:‘我要这硬邦邦的东西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风吹山岚,树叶窸窣,苗姗姗耳尖一动,又听得远处脚步声,眼里一红,她不愿再和这臭狐狸缠斗,飞跃过树杈,转瞬便没了踪影。
杨昭的手将草帽拿开,坐起身。来苏奈抓起铜钱,“嗖”地躲到了一旁。
他拿手帕擦干净嘴角,脸色已经如常,从地上捡起师尊留下的纸鹤,放在手里研究了片刻,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白光暴涨——
那纸鹤赫然间增大数倍,化作一只长颈白鹤,抖了抖羽毛,弯起长腿,在他在身旁蹲下。
杨昭想,这应该就是师尊送我去西洲的法子。便把剑背在背上,跨坐上去,摸了摸白鹤的脖子,十分喜爱。白鹤乖顺垂头,蹬腿展翅,大翅膀向上一扇,转瞬就升起数尺。
杨昭抱着白鹤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美景,哪里看得见地上有一只红狐狸大惊失色,又跑又跳,在地上一路狂奔。
狐狸龇牙,后足一瞪,窜上天来,抱住了白鹤的脚,垂着毛蓬蓬的尾巴,挂在鹤足上上了天。
白鹤在空中飞着,巨喙之上一只眼睛微微向后转动,感觉到什么东西爬向了它的屁股,翅膀向后用力一扇,苏奈在飓风中边骂人边抱着鹤尾巴毛不放,耳朵都被风吹得向后伏去;
白鹤一击不成,又拿左边翅膀去拍,一连拍了几下,都没击中。
杨昭只觉得白鹤突然颠簸起来,东倒西歪,险些把他摔下去,只好紧紧搂着鹤脖子,心里把能用的口诀全念了个遍,心里叹道,修仙宗门的法器,果然厉害,普通人驾驭不了。
若有机会,他也想修出个灵根来……
不知飞了多久,云雾急散。
地上低矮的房屋渐渐看得清了。
此处湖泽相依,树木繁茂,连缀的树木宛如地毯一般,房屋却十分稀疏。
杨昭一个踉跄,便站在了街面上,那白鹤变回纸鹤,啪嗒掉在地上。
杨昭捡起纸鹤揣进袖中,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
此时街上没几个行人,十分静谧,明亮的日光越过树冠,在青石板上撒了一地亮铜钱。
比他来的地方,西洲的天气还要暖和明朗些,那些小贩穿着单衣,有的还摇着蒲扇。
树下有几个推着小车的摊贩。这车是竹子做的,下面有轮,收摊的时候,可以将整个摊位推着走。桌面上放着要卖的东西,上面搭着架子,挂一布招牌。小车旁边,有木板搭的长桌和板凳,桌上放一筷桶,能坐一两个人。
这梦境之地,倒与他家乡的小城没什么区别。
杨昭握紧身上的剑带,低头沿着街面走。
若是还和众弟子一起,他定是不怕的。只是换了自己一个人……他也不怕,硬着头皮走就是了。
街道的尽头便是水岸。水中系着一只旧船,被风微微吹动,一个姑娘蹲在湖边,舀了一桶水,两手提着,吃力地走远了。
杨昭步子一停。
青年人消耗本就快。闹了大半日,便觉得有些饥饿难耐。
恰好他旁边便是个馄饨摊位,杨昭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馄饨,才要摸钱,却愣住了。
衣裳口袋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开了,摸遍浑身上下,却是身无分文。
杨昭脸色泛红,半是急的,半是羞的,站起来道:“对不住,我不要了。”
拔腿便走,身后有一道喊住他:“小哥,你可是没带钱?”
混沌铺子老板约莫四十,布衣布帽,笑眯眯的,很是和蔼。
“没带钱也不妨事,左右现在没什么生意。你看,我这里要添几把板凳,你若是能做,我送你一碗馄饨。”
杨昭接过木板,摘下剑来,几下斩了,以膝夹着,右手娴熟地捏住钉子,只反手拿剑鞘敲了两下,便钉了进去。摆在地上,以手按在上面晃一晃,平展展,半点不矮脚。
杨昭坐在板凳上,喝了口水。
老板拿着板凳看看,称赞道: “真是把宝剑。”
这少年脸上一直静静地,没什么表情,此时方才显出些羞涩来,挠挠头说:“这是我爹打的,我爹是个铁匠。”
老板笑道:“你且坐着,我去给你备馄饨来。”
小车背后,一只浑身火红、似犬非犬的动物以尖嘴掀开帘子,钻了出来。
趁左右无人,红狐狸窜到湖边,化作一个娇滴滴的小妇人,身上的衣裳是照着方才打水的姑娘变的,上身是紫色纱衣,头发松松斜簪一髻,其余披在背后,慵慵懒懒,是刚起床不久。
苏奈对着水照镜子,叶子在手中化一梳子,沾了沾水,兴奋地梳着头发。这次她得好好准备,一定能采了这男人……
狐妖的头发本就浓密,亮如矿石一般,乌发半垂,衣衫半掩,配以上挑丹凤眼,饱满的樱桃唇,着良家姑娘的衣衫,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半点不像良家。
但以一只狐狸精的眼光,这形象十分纯美,红毛狐狸对着倒影左看右看,满意地一笑。
水中之人鲜艳明媚,口若含朱丹,咯咯地笑起来。
苏奈尾巴上的毛立了起来。
她方才,好像没笑出声吧……
抱歉,久等啦~今年比较忙,后面慢慢更,只要还有一个读者就不会弃。
另:关于本文【灵根】的设定,参考了鹿门客《圣母》中的体系,已取得本人授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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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昭昭(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