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宁念!快醒醒,下节是你的美术课!”
眼皮沉重的像灌了铅,紧紧地上下粘连,颅骨深处的困倦穿过皮肤爬遍全身,钝钝的疼。眼前凝聚成梦境画面的彩色黑暗被强行击碎,下午的日光透过缝隙刺痛双眼。
宁念迷迷糊糊地从椅子上站起,眩晕感逼得双腿不由自主倒退,勉强扶住电脑桌。胳膊上压出的红印使手臂酥麻僵硬,半天才艰难地举起,揉了揉眼睛。
“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别以为才二十多岁就能随便挥霍,现在熬坏身体,以后可怎么办?”面前的王姐絮絮叨叨,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还飘着枸杞的茶水,“快,喝点热水对身体有好处。”
“这不是....最近忙着准备小雪的画展嘛。”囫囵吞枣似的喝下热茶,温热微烫的感觉划过喉咙。
宁念伸手在嘴边扇动降温,乖巧地回话,另一只手则偷偷擦去书本封面的几滴口水,抱起桌上教材便往门口跑,末了又探出头来,笑吟吟地道谢,“对啦~王姐,谢谢您把我叫醒。”
风风火火搞定美术课,宁念一边轻捶昏昏沉沉的脑袋,一边端起桌上新泡的咖啡喝下去。
角落里的咖啡罐子见了底,四周偶有手忙脚乱时洒落的咖啡屑,旁边断成过两截的褐色板夹被画有蹩脚涂鸦的胶布包裹几层,静默地立着。
画展啊画展,你怎么那么难办。这几天感觉比一边上班一边读研还累。
从包里取出精心绘制的海报,宁念盯着它不住摇头,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还好现在已经是收尾阶段,两天后,这周天,我要让全市的人都知道,你是最棒的小画家。
“楚雪小朋友,恭喜你成为本市最年轻的画家。”
没忍住喊出声的宁念成功招来了办公室众人的目光,老脸一红,卷起海报便往抽屉里藏。
“楚雪这孩子啊....可惜。画展需要门票吗?无论如何我也得去捧个场。”对面座位的数学老师摸了摸贫瘠的头顶,起身走过来。
“小念你不用藏,做好事怎么还害羞呢?门票加我一个。”身后位置的年轻老师拍了拍宁念的肩膀,笑嘻嘻夺过她手里的海报,用磁铁吸在办公室的小黑板上,“这标题还是我想的嘞。”
“秦雯雯你这么明目张胆,不怕领导知道了说你违反规章制度?”王姐放下手头批改好的作业,笑着调侃道。
“连王姐您都没说什么,领导他肯定会放过咱们的。”
“唉唉,别咱们,海报是你贴的,和我没关系哦~”宁念挑眉开玩笑,把教材书本随手塞进柜子里,食指弯曲,敲敲秦雯雯的额头,“今天去看看小雪吧,知道这个消息,她肯定会开心的。”
“今天吗?好唉!”秦雯雯一口答应,忽又变了神色,仔细掰着手指计算时间,“等等.....我高中同学今天结婚,我得去吃席,可能没办法了。”
“我家孩子还等我做饭,我得周末才有空了。”王姐也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但我可以开车送你到医院,那医院地方偏,你带个能防身的家伙什吧,要不晚上回来的时候不安全。”
“到家记得和大家报平安哦,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家里人会担心的。”数学老师语重心长,不动声色地把秦雯雯贴歪了的海报调整到完全端正。
“知道啦。别担心,这大夏天的,天黑晚着呢。”话是这么说,宁念还是环视一圈桌面,顺手抄起修补过的板夹,往兜里塞了一支圆规,“会报平安的。”
楚雪家境贫寒,接二连三的治疗费用即使被免去许多依旧压得整个家庭直不起腰,只能在住院费上精打细算,住在这临近工业区的偏远医院。
熟练地坐上医院电梯,宁念深吸一口气以维持自己和蔼可亲的微笑,眉尾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
她探望过许多次,早就把病房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就连隐瞒病情不让小姑娘伤心的神情都装得轻车熟路——虽然这种程度的疾病,即使不被告知,小姑娘也心知肚明。
白血病肯定很痛苦的....小雪她....
低头瞅了一眼板夹上夹着的几张海报,宁念长舒一口气,握着板夹的手又紧了几分。
总之,我一定会帮她完成梦想的。
“宁老师,这段时间辛苦您了。”刚进病房,楚雪的家长便拉住她的手,低头道谢,只是脸上神情凝重,让人有不详的预感。
“我们进去说。”怕吵到其他病人,宁念声音压得很低,和楚雪的父母一同走到她床边,余光观察小姑娘的情况。
八岁的小姑娘闭眼躺在床上,一头亚麻色的假发,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本就小个的身体消瘦许多,仔细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大团滞留针贴在纤细的手上,显得更加狰狞,像是盘踞石柱的毒蛇。
“小雪她......她今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怎么叫都叫不醒啊。”走到楚雪床边,楚雪母亲的眼里唰地涌出泪光,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她只是身体颤抖地抓着宁念的手,不自觉越抓越紧,几乎捏出了红痕。
宁念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眨眼瞥见小姑娘悠悠转醒,两眼激动地睁大,尽量平静道:“她醒了!”
“她醒了!”母亲急忙转头,腿软眼晕噗通摔倒在地,被父亲慌忙扶起,好半天才重新站立。
“宁....老师。”小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清澈却疲倦的双眸缓缓转向宁念,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去想、去说,半晌才憋出两个微弱的字,“不....疼。”
上牙努力咬住下唇抑制泪水,宁念艰难地咧出那个练习过无数次却依旧难以维持的微笑,将夹板转过来,露出里面的海报:“周天小雪的画展就要举办了,老师们都会去看。楚雪小朋友,恭喜你成为本市最年轻的画家。”
“小雪....想...看。”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不受控制地下坠,胸口的起伏也变得微弱,好像拂晓浅薄的云雾,逐渐消散褪去。
“小雪?小雪!”立刻伸手按下床边的铃,长久缺乏睡眠的宁念眼前一黑,脑海针扎一般疼痛一瞬,恍惚间看见小姑娘床边多站了一个青年。
他头上一对看上去便不真切的狐耳,白色短发的发尾挑染金黄浅蓝,右侧鬓角的碎发比另一边长上许多。
绘有粉黄图案的狐狸面具完全遮盖面部。身上的纯白唐装仿佛被谁泼了油漆,布满粉色与黄色的涂鸦痕迹,身后雪白的狐尾亦不似真实。
他抬头,面具后的目光在她手中东西上停留几息。
什么混搭风的怪人?
看到他的下一瞬,耳边便传来嚎啕哭声,宁念头痛欲裂,却见那人一把抱起床上的小女孩,夺门而出。
“别跑!”顾不得许多,宁念下意识追了上去,跟随那白色身影一路跑下楼梯台阶,冲进了夕阳的余晖里。
眼前景色不断变化,路旁树木逐渐增多,逐渐分不清方向,宁念无暇顾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小雪抢回来。
大约是抱了个人的缘故,那人终于被宁念追上。宁念丢下板夹,紧紧搂住他的腰不肯松手,手臂传来冰凉的触感,困倦与奔跑的眩晕感一阵阵席卷而来,让她干脆一口咬住他的衣服,试图拦住对方。
“松手。”他的声音冷冽而低沉,听起来还算年轻,却意外的凶狠,令人胆寒,“你不能看见我。”
“抢孩子还让我松手,我松个鬼!”
几乎是嘶吼着反驳,宁念的嗓音让对方静默许多,怀中的人几乎瞬间便化为一团冷气,消失不见,只留下冰冷的字句。
“多管闲事,给我滚回家去,别往我的方向走了。”
失去支撑,宁念瞬间向前倒去,迟钝的反应来不及控制伸手,眼前泥泞的土地极速放大,她只能闭眼,祈祷不要吃到太多泥土。
疼痛从被撞击的鼻尖传来,热流立刻流了下来,血滴染红了最上层的海报。麻木的双手此刻才刚刚反应,让上身直立,低头借昏暗阳光细看,才发现随手丢掉的夹板正好在脸倒下去的位置,阻止了脸和泥土的亲密接触。
只是这样好像让我的鼻子折了....好痛,但能稍微清醒一点。宁念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小心翼翼擦掉滴在板夹上的血迹,堵住流血的鼻孔。
这里是哪?
夕阳逐渐沉下山头,四周没有路灯,黑的可怕。宁念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勉强看清了脚下的柏油道路。医院的灯光还在,只是已有些遥远,也不知刚才究竟跑了多久。
腿好酸。宁念皱起眉,眺望全黑的天空,今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实在是倒霉。
刚才看到的....其实是太困导致的幻觉吧。糟糕,一说困,现在就困起来了。天好黑...想睡觉....这里好像没什么信号,得走到医院那边去,不知道小雪怎么样了。
王姐说得没错,熬夜对身体损害好大。
医院在那个方向.....但就算是幻觉也好在意,那个带走小雪的影子。
他最后是在.....这个方向?
眼皮再度沉重,几乎是靠本能行走。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突然出现的刺眼白光。
是梦吗...还是幻觉?
“怎么...又是你?”奇异装饰的男子又出现在面前,宁念浑浑噩噩的伸出手,想拽住他的衣服,“把小雪还回来。”
“都说了让你滚回家去。”对方依旧语气不善,面具覆盖着的脸看不出表情,一把拍开她的手。
身体像是被卡车碾过一般剧痛,宁念只感觉晕眩,重心不稳径直向后倒去,另一只手还紧紧抱着那块板夹。
恍惚间,她听见仿佛远方传来的一声叹息,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使她免于摔倒。
“之前让你滚过的,你不听话。她已经死了,你也不会例外。”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身体被撕扯一般的剧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腕被紧握的疼痛。
——比起前者,后者显然容易忍受的多,但如果可以选择,她选择不痛。
“你不会是什么连环杀人犯吧?还奇装异服,不怕引人注目?”
料想自己多半难逃一死,宁念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全吐出来,“死都要死了,能不能手稍微松一点,给个痛快的,别折磨人。”
“呵,算是吧。”面具下传来一声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的笑,那人拽着宁念向往医院的垂直方向走去,“将死之人,还和我谈条件?”
手腕上的疼痛却是减轻了许多。
大踏步跟上对方的步伐,宁念另一手胳膊夹住板夹,手则伸进口袋,握住冰凉锋利的圆规。
横竖都是一死,索性死成一朵夜空中最亮的烟花。
宁念的手平生没有这么快过。
掏出圆规迅速无比地插入对方的喉咙,再狠厉地拔出,刺向他禁锢自己的手,毫不拖泥带水。宁念趁机向医院的方向跑去,无暇去捡掉落在地的板夹,连堵住鼻孔的纸在奔跑中掉落也丝毫没有察觉。
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粉碎般的疼痛再度席卷全身,痛的她泛出泪光,腿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眼泪从眼角划过耳后,被风吹进深棕色的发丝里。
路边的黑暗此时无比可怖,如同吞噬性命的洪水猛兽,她只敢向前,不断向前,试图捕捉到一线生机。
该死的杀人犯!
要活着才能救回楚雪。
医院大楼的玻璃门映入眼帘,室内的灯光却格外明亮,白的刺眼。门旁花盆里的花干黄枯萎,无精打采地垂落下去。身后隐约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
不锈钢的门把手十分冰凉,恍然间让她联想到那人皮肤诡异的冰冷触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门后的光芒在门被推开一瞬笼罩大地,眩晕、困倦、疼痛覆盖了大脑的全部感知。宁念近乎崩溃地转过身去,只看见那张满是诡异涂鸦的狐狸面具不断扩大,终是占领了整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