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衡出了神瑛台幽静的小院,给嗡嗡传个信,让她先飞回去,叮嘱千万要是飞回去,别走回去。他取出迷谷树枝,在一片寂静黑暗里,步入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走向那处繁荣璀璨的百花楼。
百花楼是一座独栋高楼,檐下坠着各种造型的花灯,流光溢彩,各色的美人嬛嬛一袅,笑语嫣然,里头琴声悠扬,喝彩声一浪更比一浪高。
落衡第一次来人间,对烟花柳巷毫无概念,看着进进出出的成双成对、搂搂抱抱的男男女女,还以为是月老新设的办事处。走到近旁便被一个浓妆艳抹、低胸薄衫的女子熟练挽起胳膊,半边身子挨着往里面带。
“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里面请,喝酒听曲,还是搓背按摩?”
被接触的那只手臂像是被针扎了一排一样隔应,他奋力挣脱开,见那女子还要往前凑,慌乱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姐姐,我找紫琼姑娘。”
那女子捂嘴轻笑一声:“紫琼姑娘真是好福气,十个来的九个都是找她的——就在里面呢。公子不再看看别的,良宵苦短,莫要辜负呀。”
说着又来牵落衡的手,吓得他侧身一躲,挤进拥挤的人流里。
过了几道帷幔,花香混着胭脂水粉,还有浓烈的酒气杂和成一股沉闷呛人的香。台下爆发一阵雷动般的掌声,落衡赶忙瞧去。
只见阁楼中央是空的,从高处降下一弯月,闪着稀碎的银光,月牙上有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紫琼姑娘!看这!”
“紫琼姑娘!”
“我出十两!”
“二十两!”
落衡被淹没在口水战中,台下疯狂的男人抬高价位,短短一会已经抬到一百两,还没有叫停的意思。
纵使台下乱成一锅粥,动手的都被安保架着丢出去,月牙上的紫琼见怪不怪,依旧稳定地拨动琴弦,歌声悦耳动听。只是在看到人群中那个略显局促的高挑身影时,微微诧异,随即很快隐藏。
落下最后的尾音,紫琼轻移莲步,优雅欠身谢礼。一个小丫头宣布道:“今日的头彩是……”
小丫头还未说出那个幸运儿的名字,紫琼姑娘注视着落衡,柔声打断道:“是这位小公子的。”
一时之间,几十道目光钉在落衡身上,羡慕嫉妒恨各种情绪,还有呲着牙撸袖子的,看的他浑身不自在,抬眼向台上微笑的人求救。
“请这位公子随我上来。”
一级级顺着铺满地毯的盘旋阶梯上到最顶层,又走到最里间的房。紫琼画下解禁符,推开了门。
落衡跟着进去,顺便带上了门,恰巧瞧见朱红的柱子后面一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男子,肥头大耳,胖的藏不住。
门口盆栽里的芍药热烈肆意,花香浓郁,混杂着一些别的味道。
落衡冷着眼扫过去,心念一动,花朵恐惧地收齐张扬的花瓣,瑟缩成花苞,那种淡淡的迷香随之消失。
“三姐这是做什么,防着我?”
雩风招手叫他过来:“过来坐,让姐姐好好看看,三年不见,越发俊俏了。”
听到熟悉的语调,落衡的心防瞬间崩塌,红着眼睛过去。
雩风的手顺势抚上少年柔顺的发顶:“姐姐怎么会防着你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多少该有些防备,何况是在这种烟花之地,心思不干净的人多了。”
落衡急了,眨巴着眼焦急问道:“姐姐近来可还好?三年前的那道天命降下,兄弟姐妹几个一起离开,究竟是要做什么事?他们在哪呢?”
雩风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忽得想到什么,她神情凝重,意识到这个傻弟弟做了什么冒险的事,关上窗户又在门窗上叠加上一道“非礼勿听”的术法屏障:“你是怎么出来的?”
落衡熟练地要扯谎,雩风面色一冷:“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便说实话。”
落衡垂下眼眸,低声交代:“打破结界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言正和雩风所想契合,她忍不住怒道:“你糊涂!上清天设下的结界你也敢随便动!”
落衡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执拗道:“等天命降临太慢了,谁知道上清宫那帮老家伙在打什么算盘,结界破开一个缺口出来是最方便最快捷的方法。”
雩风胸腔中翻滚的怒气化作绵柔的担忧,抚上他的脸颊:“那结界上连着雷罚,伤怎么样?还疼吗?”
落衡在姐姐的掌心蹭蹭,摇摇头。
三年飘渺的思念终于落在地上结出根系,他不是孤苦无依的小孩了。
“上清天发现你逃出来了吗?”
落衡俏皮耸耸肩:“现在看来是没有,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管理松散了不少。”
雩风:“家里还好吗,弟弟妹妹们修炼进度如何?”
“我带了嗡嗡出来,她前不久刚刚化形,是个机灵古怪的小丫头,每日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下次我带她来,给姐姐解解闷,那时候姐姐可别嫌她烦。哦,对了,周正和星回还在南海,我设了结界。”
雩风笑笑:“你也是当哥哥的,在外要多护着嗡嗡些,可莫要再欺负她,不然我可是要罚你的。”
落衡点点头,趁机问道:“其他的兄弟姐妹去哪了,三姐可知道?”
雩风惋惜叹口气,神情有些落寞:“离开南海后,我们便分开,这些年我也找过,却无一所获。倒是你呀,花神节上可是大出风头。”
落衡脸上扬起得意,像个向大人讨糖吃的小孩:“若不是如此,姐姐又怎么会留意到,派了那只小蛇妖引我入幻境,暗示姐姐的身份。”
荧惑幻境重现人的执念,吸食生命力,可三年前上元佳节夜的火树银花,花灯游行既非他所念又非燕回所见,那必是施术人的视角。
许是那小蛇妖修为不高,修炼不精,施展荧惑幻境这等高阶幻术把自己套进去,自己的执念也展露无遗。
雩风在落衡头上一点:“你怎么那么聪明——小辛还好吗,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落衡假意失落:“姐姐怎么不问我他把我怎么样,倒是先关心起他来。”
“小辛父亲与我有故,膝下仅有一子,临终托孤,系命脉传承之重,不可有失。”
落衡咧嘴一笑,往姐姐身边又蹭了蹭,像只粘人的小猫:“那小蛇妖在神瑛台好生养着,我和嗡嗡也在。他现在最大的威胁是我,只要我不动他,他再活个千八百年的不成问题。”
雩风一惊,而后缓下心神点点头:“那样也好,神瑛台算得上是桃源净土,你们留在那,我也放心些。”
说说笑笑的,落衡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南海的秘境,虽然被禁锢结界之中,但日日有兄弟姐妹相伴,乐趣横生,算得上逍遥。
可怎么就成了故人在天涯,彼此不得见的局面呢。
落衡的眼睛暗淡下来:“三姐,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南海,你在这百花楼又是为何?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去找座仙山,隐居避世,管它天上地下闹得怎样天翻地覆。”
雩风温柔的目光染上悲伤,不答话,转身推开屋里的窗子:“南吕你来,你看远处是什么?”
落衡不知所以然,还是乖乖听话站在夜色微凉的窗口,极目远眺,疑惑道:“房子,连绵到远处的房子,这有什么?”
雩风纠正他道:“是暗夜里的房子,平民百姓早已结束一天的劳作进入梦乡,却有几处不同。”
她指了指不远处左侧的亮灯的高楼:“那是清欢居,华阳城里最大的酒楼,王公贵族、商贾名流、世家子弟兄宴请之处,日日酒席不断。”
她又指了指另一侧灯光更加璀璨耀眼的:“那是如意坊,京城唯一敢开在地上的赌坊,每日都有人倾家荡产,也有少数人发家致富,仍有许多人趋之如骛,做着一夜暴富的幻梦。”
“百花楼、如意坊、清欢居被称作华阳城三大销金窟,有钱人寻欢作乐之处,花钱如流水。”
落衡没听明白其中的深意,微微拧着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京城的富家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只知道饮酒作乐,满足一己私欲?”
“那个,是紫禁大内,”雩风指向窗户正对的亮光处,“那里住着三岁的皇帝和六十八岁的太后,附近是官宦购置的府邸,是最繁华的地带,夜夜灯火不熄。”
站的久了,腿有些受不住,酸涩疼痛,雩风就近坐下,借着袖子掩盖暗暗捶腿:“二十年前,北狄南下,盛朝节节败退,攻到旧京城下,太后不得已迁都,以华阳为都。三年前,太子齐榕暴毙,太后扶持三岁外系为帝,垂帘听政。”
落衡隐隐猜出了雩风的暗指,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廷内斗,**成性,富裕的人更加富裕,贫苦的人怕是连灯油都不舍得多用。
落衡不解:“就算大厦将倾,国将不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神仙一辈子几个沧海桑田,这人间姓什么重要吗?”
雩风叹口气,凝重地望向夜色浓郁的苍穹,也望向气运将近的王朝:“我们的使命就是助推灭亡。”
落衡闻言大惊:“上清天疯了,天道既然已经注定,盛朝迟早灭亡,何必勒令我们推波助澜,这不也是违背天道吗!”
雩风苦涩一笑,这个弟弟聪明的很,三言两语就猜透了天命背后的玩弄意味。
上神一念,苍生一劫,谁也难逃……
落衡久久难以平复被神宰割的悲愤,从前的上清天不是这样的……
雩风依旧平静似水,眸子里印着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是浸透沧桑:“天命在上,不敢不从,你我都当接受。”
落衡胸中怒气被彻底点燃:“荒唐!错误的就应当被纠正!”
“反抗那位的下场,”雩风抚上弟弟紧握的拳头,“你比任何人都知道。”
落衡眼眶通红,指甲嵌进肉里。
是了,没有人比他更能知道那位的狠辣,处刑反叛者的刑罚他可是全场目睹,雷光闪动下,神格暗暗失辉,万人敬仰的神明就此陨落。
雩风用了些力气扒开落衡的手,柔声安抚:“也不必太过担心,神使应允我们,事成之后,授予神格,可入九重天。”
落衡不屑:“去做个洒扫的小神仆?”
“四海八荒上仙多少位,十万八千年飞升上神的也就几个,做个神仆已是恩赐……”
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落衡没错过雩风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紧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你要做什么,我帮你,我帮你毁了这个王朝。”
她摇摇头:“你呀,骨子里带着风,乾坤万里才是你的归宿,难得得了自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落衡背过身,眼眶蓄满一包泪,不想让姐姐看到,强力稳着声音道:“姐姐,夜深了,早些休息,下次再来看姐姐。”
雩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记得姐姐的忠告,莫要趟这趟浑水。”
清泪滑落,落衡推门迎接一片嘈杂:“姐姐,晚安,好梦。”
……
有人敲门,雩风收好情绪,擦干泪珠,答了声“进”。
是她的心腹珍珠。
珍珠把反手绑着的人往地上一扔,疼的他吱哇乱叫:“阿姐,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
“关去地牢,帮他卸十斤肉。”
姐姐是鲛人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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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枯井女尸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