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衡哭得一抽一抽的,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的情绪。
燕回笑着用指关节勾去他的泪珠:“小哭包。”
“你才是。”落衡瘪瘪嘴,一把打掉他的手,傲娇偏过头。
林间雾气腾空,青草混着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很像是落衡身上的香。
燕回深呼吸感受,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灵魂都被洗净。他抱着人在落衡颈间猛吸,想确定两种味道是否一样。
落衡头一歪,任由他上下其手:“干嘛?”
“就觉得你天生属于这里。”
“废话,我出生在这。”他一敲他的头,把“狗皮膏药”推开,“起来。”
他正想说什么,此时在枝繁叶茂中模糊看到一个火红的人影闪过,步履匆匆,像是个女子。
是她……
他比了个静音的手势,拉上燕回,猫着腰跟着。脚下踩到树枝,“咔嚓”一声清脆响,在深幽宁静的雨林中格外突出。
红衣女子一顿,怀疑地往后一瞧,却什么也没发现。
待她回过头去,燕回将隐形斗篷拉开一角,空旷地突兀地浮出两人的头来。
看着红衣女子拐了个弯,他才恋恋不舍松开了捂着落衡嘴的手。
落衡给他一个“多此一举”的表情,无奈笑笑,拉着人继续跟着。
跟到一片空地前,他们眼睁睁看着红衣女子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落衡就要上前,燕回赶忙一拉:“这里有阵法,一旦走错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落衡扔了颗石子进去,似乎是触及到一条隐形锋利的细线,石子竟然被凭空劈成两半!
“这里原先有座塔的,是风家宗祠。”他补充道,“比晴空阁气派多了。”
“我来。”燕回退出斗篷,“若是一会我暴露了,裹着斗篷就跑,听到没。”
“你敢。”落衡一挑眉,勾着他胳膊往回走,“一个怪女人丢了就丢了,回去吃饭了。”
还没走两步,林子里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疾驰声,像是只四脚动物狂奔!
落衡把燕回盖在斗篷里,窝着腰和老树融为一体。
一只矫健的黑猫停在他们眼前,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琥珀色的猫眼敏锐地盯着他们,胡须轻颤,一个劲猛嗅。
两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道女声打破沉寂:“来了。”
空旷处出现一座高塔,阵法消散的冲击力以此为中心散开一道强风。
那青云塔不及晴空阁穿云割日,却是威严肃穆,高处悬一连串的风铃轻动。
那女子温婉端庄站在门口,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燕回一瞧,心下一惊,那双桃花眼像极了落衡,不过她更为温婉,眸子似盈盈秋水。
黑猫“喵呜”一声,三两步窜上台阶,路过女人脚边时屈下前肢做了个礼:“见过夫人。”
落衡心底嗤笑一声,曼陀罗华族第一夫人幽会相好!还对着风家列祖列宗牌位,甚至当着风春和面绿他!
春如江水绿如蓝啊。
两人蹑手蹑脚溜进塔里,看到黑猫的人形时不由得吃了一惊——梁康,山猫族长!
“许久未见,夫人依旧光彩耀人,风采依旧。”梁康对夫人一礼,眼睛不自觉地瞄她。
“梁族长领导山猫族蒸蒸日上,**久居深阁,徒有容貌实在是惭愧,担不起族长夸赞。”**避开他毫不掩饰的视线,“族长还是说正事吧。”
梁康去拉她的手:“**,我的心意……”
**一避,略带嫌弃地擦擦不小心触碰到的一丝皮肤:“于理不合,族长自重。”
落衡挑了挑眉,心想这夫人还算配得上她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名声,竟是他误会了她。
梁康嘴角一抽,正色道:“回生虫暴露了,母虫身死,这月要交上的灵力我这按时不了了。”
**一笑,有些嘲讽意味:“那你自行去与主人解释,我自身难保,跟我说有何用?”
落衡与燕回面面相觑,差点让几人栽了的回生虫案背后竟是山猫族长!
主人……
梁康眼神冷冽,丝毫不见方才爱意:“你不也没完成任务,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蚂蚱,休戚与共,自要同气连枝共进退。何况,水月洞天试剑大会波诡云谲,几路神仙盯着扶苏剑法,撑不撑得住还难说,夫人要早做打算。”
“多谢族长挂念,我会的。”**挂着分寸刚好的笑,一身火红却冷漠疏离。
梁康胸口剧烈起伏,一震袖子。他做族长这么多年,人人见他卑躬屈膝,也就是这个寡妇对他甩脸色,明示暗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主人让你杀的人现在还活蹦乱跳,还端了我集仙院的营生,还真是祸害遗千年,现在就在你水月洞天。你的地盘,他跑不掉了吧?”
“自然。”
梁康似是还不放心:“你已经失手一次,红莲业火没能烧死他,主人耐心不多,夫人自行把握,别让他再失望了。”
“若是夫人宅心仁厚,不忍动手,把他逼上金鳞台,自有我山猫族良将出马,保准竖着上去,横着下来!”
落衡心猛地一揪,冥界一些未解的谜团在这得了答案——虚妄之火转变得突然,要不是燕回来得及时,他已经死在火场之下。
那……不是南明离火,是……红莲业火!
是了,**乃朱雀神尊胞妹,承袭红莲业火自是与南明离火同源。
他的姨娘要杀他?!
“族长多虑了,担心好自己吧。”**转身就走,迈出门槛时缓缓向落衡方向看了眼,眼神有些复杂。
落衡呼吸一滞,他们被发现了?
**收了目光,提着裙摆优雅离开。
梁康突然一爪子劈裂一座木牌,不解气地把上面的“春和”挠花:“风春和,你都死了还跟我争!”
燕回紧紧摁着落衡,生怕他气头上窜出去报仇。
等黑猫快步深入雨林,落衡一把撩开斗篷,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扔了把飞叶,劈开雨雾直愣愣插在树干上,冻出一排的坚冰!
燕回按住他肩膀,安慰似的轻拍,看着他悲愤的样子自己也跟着难受。
良久,落衡沉沉出一口气,肩膀一落,转身拾起破碎的木牌推开木屑,露出依稀可辨的“风春和”。
他对这个父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桌案上有半人高的书摞,处理不完的公务和燃到半夜的烛火。
他与父亲的见面机会还不如几位长老,就算在一些庆典上看到,也只是仰望一眼,依稀看个轮廓。
父亲似乎不怎么关心他这个儿子的死活,丢在叠翠山自生自灭。
匆匆一别,已是九千年。
风华比他幸运得多,起码他有阿娘。
玄女一代战神,生下他后不久永驻人妖之战前线,捷报频传却未传过一封家书,直至战死都未再回来。
他做了三千年父母双全的孤儿,终于变成了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落衡抚摸着上面的刻痕,自言自语:“你怪我吗?”
燕回递去一块新削好的木牌,轻柔道:“你想帮风族长刻牌位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握笔的手都在抖,提得起刀枪剑戟却握不住笔杆,豆大的墨滴掉在干净的板面上。
他苦笑一声:“你来吧,我不配。”
风家列祖列宗在上,火光招摇几丈高塔壁,族谱之外的罪人不配进这里,更不配玷污祭奠牌位。
燕回心一跳,按住落衡冰凉的手:“落落,你不是杀害风族长的凶手,你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你可以为他做儿子应该做的事。”
他柔声道:“他会开心的。”
“不会的。”落衡摇摇头,低头含了一包泪,“以前他就不耐烦,每次我揍了哪路神仙他从未出现过,他也不关心我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剑法精炼到什么地步……风华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得到他的在意,轻轻磕碰他也可以放下手里的工作彻夜陪伴……”
他深吸一口气,泪水吧嗒掉在牌位上,将墨迹渲染开。
“我回来,他不会高兴的。”
对父亲来说,他死了,才是解决了个大麻烦吧。
燕回着急道:“不不不是的……”
落衡摸一把眼泪,用袖子擦去板面上污秽,还是不可避免留了块污渍。
他把排位端正放在神龛上:“您就先受些委屈,我回去找风华来。我就……不碍您的眼了。”
“落落……”燕回亦步亦趋跟着,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极低沉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地撑伞。
良久,落衡抬头看了眼发青的天色,沙哑问道:“燕回,我回来是不是压根就是错的。”
“这里是你……我们回去吧,回……叠翠山去。”
燕回再也没有底气说落衡属于这里,族人视他如棋子,家人对他爱搭不理,亲人要要他的性命。
他很想立刻带落落回神瑛台去,哪里不及水月洞天满目繁花,估摸时间已经进入酷暑六月,但有一家人嬉笑打闹,沉瓜浮李,自有乐趣。可他们得留下,等落落的嫌疑洗白,担了九千年的罪行昭雪。
天道不公,他的落落本该是天之骄子,为何要受这么多委屈……
回去路过那座林间小屋,落衡不由自主止住了脚步,透过半开的门瞧见里面落灰的家具和破旧的墙面,被人遗忘的花盆里独自开着一朵雏菊。
物是人非,空花阳焰,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