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陌虽平常喜欢和她斗嘴,对她也如亲生姊妹一般疼惜,但她这位师姐却极少与她提及自身私事。
她除了知晓她在族中担任大祭司,似乎有许多族人要仰仗她而活,以及她每次从族里逃脱但隔断时候就要被抓回去以外,余下的,就不大晓得了。
自然也就不明白面前这似乎格外被她师姐嫌弃的女子在烦恼些什么。见她愁锁满面,就是想安慰,也不得入手。
只得蹙眉道,“我并非有怪罪梁姑娘之意,师姐她,也并非是与我无话不谈。”
梁见曦虚弱笑了笑,摇首抿唇不语,许久,方侧身道,“不谈这些了,咱们快走吧。策陌她怕是等得不耐烦了。”
拓跋继诧异插嘴,“怎么,咱们不先面见萧王么?”
“他若是有心相见咱们,自会派人传召。若是不想,去了也只是单纯让他知晓府中多了几个吃闲饭的罢了。”
荆赋离淡淡道,“况且,我们也并非是什么非见不可之人,盘桓在苍穹之颠的鹰凖,难道有见井底游鱼的必要?”
如今有求于人的是她们,寄人篱下的也是她们,在那萧王眼里不过也是三千食客其一罢了,得他召见不得他召见,都没甚差别。
梁见曦温和笑了笑,赞同道,“便如赋离姑娘所说。”
“哦。”拓跋继点头,但听她姐姐说出这句话来还是有些不舒服。
闷头走了一段路,转了回廊时,拉住人的衣角。
不知她要做些什么,荆赋离疑惑转身,就见她一脸认真地拽住她衣裾一角道,“我是井底的那条鱼,阿姐才不是,阿姐好厉害的。”
若说这是安慰的话,她想她并不需要一个身量还未到她肩颈的小姑娘来安抚。并且,她并不认为自己哪里需要安抚了。
这王府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包括府邸主人的地位,她迟早都会再得到的,并且,她还有把握拿得更多。
荆赋离无奈极了,但触及到面前这只小崽子那脉脉温吞的眼神,也不好与她说这些话,只能轻轻戳一下她尚且稚嫩的脸,柔声笑道,“阿姐知晓了。”
拱桥边所植奎叶上的朝露还未被日光蒸干,莹白的日光透过廊道照到她们身上,让她的指尖映得如素琉璃一样有些透明。
拓跋继觉得脸有些烫,抬头看她姐姐,还是一如她们初见时那样美貌,只是眉目间神色缱绻,让她看着不那么可厌了。
前头的梁见曦察觉到身后没有脚步声,转身过来,见她们在廊角处说话,以为生了什么变故,便提了些音道,“赋离姑娘,小公子,是有何事么?”
“没事没事。”被她这样一问,拓跋继忽然做贼似的有些心虚,连连摆手,也不敢靠身旁的人,慌张低头匆匆走到梁见曦身旁,勾头道,“走吧快走吧。”
“好。”虽不知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梁见曦也不是那种会主动询问旁人私事之人,回身望一眼站在廊桥亭楹联旁的荆赋离,带着拓跋继往前头走去。
后首荆赋离眸光略动,好半晌,待拱桥下的锦鲤们游曳得散了,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一路转过几个回廊,在枯蕉掩着瘦金石的一间幽静屋舍前,见着了元策陌。
她曲膝半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漫不经心地一边将手中的石子抛向正对着自己的蕉叶林,一面低眸翻着一册书。
听见人的脚步声,笑着抬头,把手里书册一收,眨眼道,“如何,姐姐走得快吧?”
不等她们回话,就推着一边的荆赋离进屋舍,笑呵呵道,“走走走,小赋赋,师姐给你烧了热水,你进去洗漱一番,而后咱们师姐妹再叙叙旧。”
她姐姐不答应也不回绝,由着那元姐姐把她往屋里推。
被丢在后首的拓跋继忙跳起来道,“等等,我们呢!”
“哎呀呀,小家伙你好歹是个男子,自然是自己寻个处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等姐姐们洗漱完了,会传唤你过来粗使的,莫要忧心。”
元策陌笑回首说完,推着她姐姐两人进了屋子,“碰”一声带上了屋门,很快不见了人影。
拓跋继懵懵地看她们走进去,回首望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梁见曦,“她们进去了哎……咱们,咱们要不要寻个别的处所先坐一坐?”
“不必了,这里就挺好。”穿得似那些道观里头的尼姑,她行事风格也如那些道姑僧尼一般,无欲无求得紧。
就在方才元策陌坐过的地方,摆袖坐下,面对着一林焦叶发呆。
拓跋继抬头望望头顶气焰越来越盛的日头,自认为做不到她这样被曝晒还无动于衷,自觉地摸摸鼻尖,与她道,“我去寻一处阴凉地歇下,若是待会儿我阿姐问起来,劳烦你说一声。”
“好,不过小公子莫要走远了。”梁见曦对她温和一笑,“否则,赋离姑娘找不着你可就不好了。还有,这府邸布局……府邸颇大,小公子莫要乱走,以免迷失道路,闯入其余不知名姓的门客房舍,被他们当作梁上君子抓起来,也是大事。”
“我明白的。”听她细细碎碎念了一堆,似乎把她做孩童对待一般,让拓跋继有些汗颜,赶在她继续要叮嘱自己前,脚底抹油,沿着过来时的青碎石小路离开了。
她本意是寻一处阴凉之地坐一会儿,而后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去寻她姐姐的,但这府中阡道,十有九似,似来时的那拱桥凉亭便有好几处,她走着走着便走岔了道,在无一人的道上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是何处?”
走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侍从婢女,愈发困惑,怎的这偌大的王府,连个使唤的人都无有么。
正自奇怪,走到一处幽谧湖泊前,湖岸堆砌有琅琊青石,上头长满青藓,沿湖边一围植了燕裁的碧柳,这时是初秋的缘故,叶颓树枯,唯有一方湖泊莹玉泛着粼粼波光。
拓跋继看这里景致好,满意点头,喃喃笑道,“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阿姐看我不见了,定会过来寻我的。”
想定,她左右四顾,见一棵柳树下有块干净平坦的青石,便要走过去坐下。
刚抬脚,就被人从身后急喊,“你不许动!”
这声音沙沙的,听着像是方弱冠不多久的男子。
拓跋继惊了一跳,正想转头看看是谁,就被人从身后撞着了她的腰。
“啊哟。”
拓跋继一时不妨,趔趄往一旁倒过去,道间草丛里的小石子杠得她疼得叫出了声,再起身时,发现自己衣袖里间一小块胳膊被撞跌得紫了,有好几处也被擦伤破了皮。顿时有些怒意,抬头去看撞她的罪魁祸首。
一个七尺多高的少年,穿着明黄冕服,身子略胖,那冕服却不大合身,套在身上,将他臃肿的小腿和腹上一沓肉都显了出来。
他唇边一小绺髭须,眉目也粗得狠,年纪比她大就不必说了,显然已然弱冠成年了。
不就是比她大一些么,竟然敢欺负她。
想想从前在阳城受欺负时武平跟她说得不要怕,只要气势比人家嚣张,就能震住人的话,拓跋继雄心顿起,不忿地对那少年道,“你见不着前头有人么,竟然还撞过来!”
岂知那少年根本不理她,反而从地上捡起来什么,而后嘴一撇,转身哭着指责她,“你踩死了我的封坛兵马大将军,你赔我!你赔我!”
“什么?”拓跋继被他反咬一口地指责说得有些懵,对面的少年却不依不饶起来,伸手把头上的流离冕摘下来丢到一边,披头散发,腿一软,坐在石子路上哭起来,边哭还边用手脚拍打地面,指着她大叫道,“你踩死了我的大将军!你赔我!你赔我!”
好好的大将军,一个人,怎么会被踩死呢?
拓跋继更奇怪了,经他吵吵嚷嚷闹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他手里拿的一个已经被踩扁了的促织尸体。
霎时明白他说得“兵马将军”不过是只蟋蟀而已。
“好好好,你别哭了,我赔给你就是了。”被他吵得实在是受不住,拓跋继忙捂住耳朵妥协道。
“真的?”少年闻言大喜过望,果真停了哭闹,双眼放光地盯着她,“我的兵马大将军可是父皇给我封的,可威风了!能出去上阵杀敌,能一统北疆,能扫平叛党,你真的能再替我寻一只?”
父皇?
拓跋继听得一怔,不由细细打量起来面前这疯疯癫癫的少年。
方才只顾着指责他,没看清他穿的衣服上竟然是用华贵的金丝织成的,且四处绣有一条咆哮的五爪银蛟。
蛟五百年得以成龙,面前这少年竟然穿着仅次于龙袍的衣裳,他是什么身分,就不言而喻了。
拓跋继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傻乎乎的少年,想起来她姐姐的确是与元姐姐说过,这宋国有个傻儿子当了太子,不想这就给她遇上了。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快替我找兵马大将军!”许是看她久久没有动静,那少年不满意地跺跺脚,生气道,“快点!不然,我让父皇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