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淡淡的月光底下,只有几颗发出荧光的星躲在蒙了纱的云后头。
面前的柴火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拓跋继看看面前女子,神色寡淡,好似方才那句话完全没说过似的。
拓跋继仔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她罥细的眉梢略皱起来,才确信她没在逗她。
幽静的夜中,耳边不时传来一声野兽的嘶鸣,拓跋继抿抿嘴,到底没拒绝她的好意,乖乖蹭到她身边,头歪在草垫一侧坐下,身子僵得一动都不敢动
她乖觉地和个未足岁的稚童一般,让荆赋离禁不住嘴角勾起,未说什么,只摇首轻道,“睡吧。”
夜幕里,她声音冷而轻,好像拿东西敲在金石上一样,脆泠泠的,让拓跋继慌乱的心安下来不少。
乖巧地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时,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又传了过来,安神静谧,却让拓跋继怎么也睡不着了。
挣扎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偷偷偏头往旁边看。
正巧撞上她侧首看过来的眼神,见她还未睡下,轻蹙眉道,“怎么?还是怕?”
“不是。”拓跋继摇摇头,低首喃喃道,“我…我只是忘不掉那对死在我面前的母子…他们,他们…”
“人活着,总是有死的一天。你该庆幸,她们是死的早了,而不是受尽流离之苦后方才死。”
不等她说完,面前女子便开口平淡道,“国破了,那些人若是被北燕人掳去,下场更加凄惨,如今死得早些,也算是幸事。你就是想,也无济于事,也是替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拓跋继咬唇,不知该说什么,她面前的女子轻瞥她一眼,“别再多想这些无益之事了,你只管着自己能活下去便可。”
“唔…”拓跋继囫囵答应,担忧地望着她肩头的伤口,“你的伤,当真不要紧?”
“无碍。你自己快睡下吧。”
“哦。”见识过她武功卓绝,拓跋继对她的话信以为真,乖乖转过脸去,寻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睡了过去。
待听见她呼气声均匀,确信她是熟睡了过后,荆赋离方从喉间咳出一口血来。
望着咳出的浓瘀黑血,眉头皱紧。
那帮宋兵,看来是想要斩草除根,竟然在箭上涂了毒。
好在她强行拔出箭后将肩周几处大穴封死了,否则如今就要气血逆流而亡了。
为确保打仗时能将敌军一击毙命,箭毒向来都是由国中绝顶药师配制而成。
这宋兵涂的毒也不知是用什么配制成的,她虽从师筇谷主人几年,但学得都是兵法谋略与武功,这医毒之事,还属她那个成日没正行的师姐最擅长。
明日且先去寻大夫看看,若是这毒她自己解不了,大夫也解不了,就只能去蜀道三山“叨扰”她那师姐了。
***
一夜好眠,连她燃的火何时灭了都不知道。
秋夜里,正是霜露繁重之时,没了火她竟然没察觉到冷。
清晨起身,拓跋继睁眼,正愣愣看着自己面前燃得只剩下灰烬的火堆觉得奇怪,低头就望见自己身上盖了一件绸白的里袍。
袍子外还沾着已经干了的血,一夜过去,血已经成了黑紫色。
拓跋继抓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往一边看。
转头却没见到草垫上有人影,吓得她脸色一变,慌慌张张地抓着袍子站起来,四处去找人。
“你在这做什么?”
一口气跑到林子里乱喊,却听不见人声,正急得团团转,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惊喜地转身,就见原本虚弱的躺在草垫上的女子,竟然就站在她身后,神情平稳,一些也不像有伤的模样。
“你,你……”拓跋继盯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却淡淡道,“天亮了,我带你走出这地方。”
“你的伤……”
“没什么大碍,小伤罢了,走罢。”
说完这些话,她便缓缓向前走。拓跋继在她身后直皱眉,但见她当真没什么事的模样,点点头,牵着马,随在她身后。
秋日晨起里,林间都是雾气,看不清方向。
直到东边一轮红日渐渐爬上山头,那些氤氲的雾气才有消散的迹象。
荆赋离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为了不被身后的人发现她的异样,她特意选了雾气蒙蒙的时候起身,带她出去。
肩头的伤疼得让她好几次都快晕过去了,却都咬着挺了过去。
她得尽量在雾气散尽之前,带着她走出这林子,不说到城中,只要领着她到有人烟的地方便可。
否则,看她文弱的模样,拖着重伤的她,该怎么走?
这样一想,她不禁加快了脚程,让身后的拓跋继险些跟不上,也不敢抱怨,只能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上她。
这样一顿赶,总算让她们在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走出了那片林子,来到一个小山坳里。
山坳低洼的很,里头竟然也有几户人家,俱都是高脚屋,以四根木柱子撑着,上头搭了竹制的屋舍。屋外用篱笆圈着,枯黄的篱笆边,几只红冠公鸡正在寻食。
屋中袅袅升起了炊烟时,有几个扛着锄头的男人正从对面的山腰处回来。
看见她们,一愣,立时将手中锄头对准她们,厉声质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路中遇到了强匪,费了好些气力才逃脱出来的。”
不等拓跋继回话,她前头的女子已然客气地答了他们,“诸位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住下?”
闻言,那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而后走出一个面方耳阔垂须的中年男子,扫了她们一眼后,沉声道,“你们是鲜卑人?”
“这…”听他这样问,荆赋离才想起来她忘了易容了。
这面前男子衣着都是汉人之物,这样问,莫不是他与鲜卑人有仇怨?
想想,荆赋离不敢贸然回话,只能避重就轻道,“我们祖籍虽是鲜卑一族,但移居中原已久。家父憧憬汉学……”
“我不是问你这个。”中年男人神色阴鸷地打断她的话,望一眼她,又望一眼她身后的拓跋继,“你们姓什么?是哪个部落的?”
不知他意图,荆赋离不敢随意回,正斟酌着怎么躲过他的诘问,中年男人长满茧的手一摆,冷笑道,“放心,小女娃,我不是与你寻仇的。我只是想知道,拓跋谦那个老狐狸,死了以后拓跋部落散没散罢了。”
拓跋谦是她皇祖之名,面前这男人怎会识得?
“我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不通这些事理,阁下怕是问错人了。”
“小女娃,你当老夫是瞎子,好糊弄么!老夫虽离开北越几十余年,对这北越君主的信物还是识得的。”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眼神定在她身后拓跋继手上的骨戒上,“你后面那小子,手上的骨戒难道是假的不成!他既然有拓跋一族帝王之物,你也定不是什么普通百姓,你们想骗老夫,可没那么容易!”
拓跋继听说,慌忙把手往背后藏,男人见了,哈哈大笑道,“别藏了,看都看见了,你还想瞒老夫么?”
拓跋继登时涨红脸不知所措,这骨戒就是她娘让她送到高车部族的东西。她怕路上丢了,想着戴在手上安全些呢,谁知反而弄巧成拙了。
不过,面前这男人说得什么北越君主,是什么意思?
疑惑时,身前的女子又问道,“敢问阁下是?”
“小女娃,你可听说过帝室十姓?”
“自然。”功勋八族与帝室十姓,都是贵族,尤其是帝室十姓,乃是她曾祖父根据亲疏分封出的贵族,各自手中都握着好几个部落。
“那你就不觉奇怪,除却拓跋皇族,只有八个姓种,还有一姓去了何处?”
“莫非阁下便是……”
“老夫名为拓跋洪传。”男人捋须道,“算是拓跋谦的堂弟。”
拓跋洪传?她倒是在国史中听说过这个名字,几十年前,因不同意她皇祖与中原交好联姻,他所在的整个部族都被流放了。
没曾想竟然会在此处见到他。
他在这蹉跎了几十余年,若是对拓跋氏心怀怨怼,那她们岂不是凶多吉少?不成,得快些离开这地方才是。
“放心,小女娃,我不是什么落井下石之人。”似乎是看穿了她心内所想,男子放下手中锄头,声洪气朗,挥手道,“你身上受了伤,后头的那小子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我拓跋洪传顶天立地,从不欺女子幼儿,我与拓跋谦的怨仇,还转不到你们身上。”
说着,他转身唤身后几个扛着锄头的年轻后生,“曾才,把她们领到村里的巫医那去。”